他還是不願用任何尊稱指代魔鬼中的怪物之最,也抵觸那個能捅穿他心胸的恐怖名字。
誰料,圓臉青年猛扭頭,兩眼亮晶晶的,又向他倒出更離奇的後話。
也算是獸孩莫奇的自身經曆。
三歲父母雙亡,被沒有血緣關系的孤寡老人收養。
七歲時因為監護人,也就是麥迪婆婆的拼死相護,他在兵團的暴力侵|略下逃過一劫,但卻因大雪走失,自此流竄在山頭與野獸為伍。
長到十六歲他才被偶然路過的村民發現,帶回偏遠的無名村中。
可因為他力氣飯量都太大,再加上常年與飛禽走獸共度,完全與正常生活脫節,村民們實在無心照料他,更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住在羊圈三年,他能重新學會說話與人交流,甚至找回兒時的記憶已是奇迹。
“那可是相當險峻的峰頂啊,也是最後一座重新标進地圖的老村。我們隻能靠自己爬上去,因為當時的交通工具都行不通。”
南哨站的接待室裡,季宇飛揉着肩膀回憶,仿佛又想起了過去驚險勞累的征服山嶽之旅。
現在他侍奉的主人要單獨出去巡視,他索性就跟新的‘臨時工’閑聊起來。
“但是嘛,整趟旅程的收獲也相當可觀。我們不僅找到幾處廢棄的隐秘軍事舊址,還挖掘出一夥攀山狩獵的奇才。
那個村的全村人日常出行都靠攀爬,徒手的,同時還會說一種官方沒記載的舊語。根據該套語言,我們編造出一副新的通訊暗号。”
注意到謝雲哲眼中的憐恤之情,季宇飛拉回正題。
“當然啦,最大的收獲還是小少爺的首席弟子呢。一個……”
像是苦于描述,參謀長手指抵着下巴,望向牆壁陳舊的斑點印痕。
一個同時融合了兩邊世界特質,卻又無法被它們接納的存在。
一個身體雖已成年,心卻永遠留在從人類家園叛逃進野蠻之境那天的孩童。
“一個可愛可憐又可恨的家夥。”
季宇飛最後挪用了當初小少爺的評語。
在滿是屎臭味的羊圈,唯有那人毫不在意,蹲到肢體動作畸形,表情眼神詭異的‘莫奇’身前,一遍又一遍詢問對方的名字,也同樣在給食物時不停跟人說話。
七天裡,沒有離開一步。
而獸孩開口說的第一個清晰的單詞,就成了他現在的名字。
後來事實證明,這也的确是他的本名。
在一個官方在冊但無人生還的舊村登記薄裡,找到了莫奇·麥迪的名字。
活動完手腳,季宇飛終于肯于窗邊坐下。
“說實話,那會兒其實連我都快放棄了。”他偏過頭,眺望着圓形氣窗外的蒼茫雪景,“連我都覺得,找回那個孩子的‘自我’毫無希望,就算成功了也沒有意義……”
因為他們誰也不敢保證,野獸養大的孩子還能懂得在人類當中摸爬滾打的道理。
和阿莉西亞的天殘不一樣,莫奇的情況更為複雜。
他的身心經過後天改造,還是比任何藥物手術都更徹底,效果更持久的自然改造。
就拿性|征來說,alpha和omega在分化後腺體成熟,beta雖然不會釋放信|息|素,也不能去标記或被标記,但仍有未發育的腺體。
而莫奇的後頸,沒有腺體。
“另外他的體質……該怎麼說好呢,光是血紅蛋白含量這一項的數值就高到讓人懷疑儀器是不是錯了,受到驚吓後他跑起來簡直是一道閃電。”
“根據布雷格實驗室的人推斷,他原來是有腺體的,可那段極限的生活将他裡外重塑了,也讓這一個被大腦判斷為‘對生存無用’的器官退化或者消耗掉。”
說到這季宇飛轉回臉,向靠牆的青年喟歎道。
“消耗掉,然後變成其他形式繼續讓他活下去。很神奇,對吧。”
嘴角弧度猶在,眼中卻無笑意,這樣的‘苦中作樂’難免會讓人感到沉重。
隻見過士兵莫奇,沒見過野獸莫奇,謝雲哲無法完全感同身受。
但他握緊置于膝上的雙手,揀選出腦中标紅的記憶片段。
——是天啊,小首領
——天讓你死,你不得不死
那兩句話帶給他的感受,已然發生質的變化。
似乎在這一刻,他作為遊民首領的掙紮和向上攀爬,統統失去了意義,被看不見的大家長貶為玩鬧的兒戲。
又像是以為翻過山峰就能看見遼闊甯靜的海域,結果卻發現,後面仍舊是層層疊嶂的山巒罷了。
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沒有感到沮喪。
他耳内的‘海螺’湧蕩着一種濤音,讓打卷的愁緒像旗幟一般飄展開來。
這股來源未定的共鳴音浪,一直到他傍晚和謝玉海再見面時才減弱。
“天啊哥!你這兩天到底跑哪去了,我去問他們,他們都不理我,還打發我去更遠的地方搬木柴,啊、雖然那些老奶奶是很好啦,送給我好多點心,但是你一聲不吭離開那麼久是要吓死我啦——”
兩天沒見,少年憋了一肚子的牢騷,說也說不完。
同樣滿腹話語,謝雲哲沒轍地笑着,不知從何先說起。
有點難以啟齒的是,即使他終于有自由活動的時間,他現在也有些偏心地想回到另一人身邊。
這片土地的統領者,還在工作。
仿佛是要把前半個月勻出來的‘假期’翻倍補上,午後在邊境巡邏一圈,發絲落雪的蘇羅跳過晚餐,叫回在外開會做樣子的蘇霆,又在紅屋秘密議事。
說是秘密,隻不過是不想讓眼皮打架的他在一邊礙事罷了。
房門口的謝雲哲哭笑不得。
而看着眼前絮絮叨叨,還完全蒙在鼓裡的少年,他伸手拍了拍對方腦門。
“小海,今後要拿出态度,認真完成你在這的工作,你會有收獲的。我保證。”
還在怒斥黑心鬼蘇洛的少年一卡,正值變聲期的嗓子發出了一聲又長又難聽的——
“嘎啊——呃咳、咳咳!”
被自己口水嗆住,少年連拍胸脯,緩過後想再說兩句,遠遠地就看到有輛車開了出來。
“咦?又有人出去嗎?”
意識到什麼,謝雲哲來不及解釋,緊趕慢趕搶在車子駛離宅邸大門前攔下。
開車的是西奧多,他這次算刷臉成功。
而車後座傳來的一句‘讓他上來’也讓他如願同行。
寬敞的雙排相對座位,各邊坐着一人。
加上他以後,完全是白天的行動配置。
不過,和顔悅色的季宇飛換成了冷漠寡言的蘇霆。
“我們要去療養中心,列兵巴茲病危了。”
解釋隻有一句,也是他後來全程唯一說過的話,但今天的他并不會顯得突兀。
謝雲哲謹言慎行不多嘴,西奧多專注駕駛無廢話。
而唯一會拿他打趣的蘇羅以手撐着臉,靜靜凝望窗外向後疾馳的夜景。
直到來到療養中心,站到那蒼老瘦削,如同幹屍一般的病患身邊,他才發出個性十足的問候。
“喂老東西,還活着嗎,這次你沒漏屎尿在我床上了吧。”
老人頭上已沒有幾根頭發,加上核桃一樣皺巴巴的臉,很難看出來他竟是桌上相片裡意氣風發,摟着兩個孩子的男子。
他很費勁地撐開右眼一條縫,污濁的眼球裡滿是疑惑。
到這階段,他應該是看不清也很難聽見了。
于是,蘇羅彎腰湊近,又說一遍。
“喂——叫巴茲的老東西,我大老遠跑過來看你,你睡醒了沒啊?還不快起來感謝我。”
插着鼻導管的老人指頭抽了抽,摘掉假牙後的嘴唇像兩條幹巴的蝸牛。
看嘴型,他應該是說了什麼的,讓旁邊的青年笑起來的同時他自己也眼神發亮了。
“那是當然,我答應你了,你是我在這裡第一個向我進獻效忠的子民。這份殊榮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
一如既往昭示自己的至高至上,蘇羅又俯身靠近幾分。
他按住對方那隻沒有紮針的,如樹枝幹枯的手。
“所以,我也不準你死在我應許的地方之外,死在我贈予你回禮,幫你找到你那位恩人之前,你聽見了沒有。”
這比他以往的命令都要蠻橫,甚至能聽出一點‘蘇洛少爺式’的無理取鬧。
但卻頓時讓一邊守候的醫護人員眼眶微紅,讓後方的蘇霆用力閉眼,深深吸氣。
病床上的人又蠕動那兩片幹癟的唇,擡起另一邊的手。
他已經太老了,也太虛弱了。
在今天突然病危前,他一天裡基本沒有清醒和能完全自理的時候,常把醫生當成敵人怒斥撇開,把護士看作兒女偷摸塞去他以為是糖和食物的藥。
不過,他始終記得要如何向尊敬的人緻敬,印證了陪伴他半生的小兵頭銜。
有鎮定作用的急救藥物輸入體内,老者顫顫巍巍屈肘,鳥爪狀的右手最後搭在一側額角。
他就這樣保持着敬禮動作睡着,也勉強挺過這一遭。
然而惡化随時會發生,具體情況還要再等一夜才有結果。
對此,專門趕來的蘇羅也隻有‘那就留在這辦公’的命令。
可在他正式開始前,走廊外的西奧多又進屋幫季宇飛傳達了一條消息。
“首都發生了航船墜毀事故,弗雷澤·普萊德搭乘的飛艇爆炸了,一共十名死者都核實了身份。他也在内。”
初聽此事,房内某對親兄弟的反應同步得令人發指。
眉毛皺起的幅度一樣。
雙唇緊抿牽動右邊嘴角的習慣也一樣。
連各自藏在背後、口袋裡的手都同時握拳,拇指因思考摩挲其餘四指。
他們甚至還因為相似的猜測下意識巡視房間,不出意外地和對方撞上。
瞧他倆像照鏡子一樣雙雙怔住,蘇羅饒有趣味地勾起嘴角,順便給出一句答案,肯定那兩人的質疑。
“準備準備,很快就有位死而複生的僵屍要跑到我們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