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由麻子一人完成的萬民悲歌進入了高|潮階段。
他一改前期的靜态,開始在沙圈中折返跑。
奔跑又激起顆粒飛舞,他模糊的形象在幾秒中切換,演繹着每一個到死都相信着王,懇求着王……
深深愛着并決定守護他們唯一的王,直至神罰最後一刻的臣民。
不過十日,他們粉碎的屍體已從城牆堆到宮殿面前,堆到王所在的廳堂。
王還在帶人研制能讓逝者複生的希望藥物——用他收複的邪惡魔物。
這是它們心甘情願奉出的犧牲。
終于,它們的犧牲成功了,而王的身邊也隻剩下了一位臣子。
最初的也是最後的一名忠仆,僅次于王的強大老者。
用今生唯一一次的不忠,他将他們的王騙進連日來真正制造的飛舟之中。
燃料是國土上的每一具遺骸,動力是自願奉獻的每一個靈魂,這艘堅不可摧、連神也無法撼動的飛舟如流星抛向天際,目标是這個日漸毀滅的世界盡頭,下一片蘊含希望的嶄新領土。
目送星舟遠去,老者擡起破碎的雙手呼喚。
‘我們強大而美麗,高傲卻孤獨,注定被神厭棄的,幼小的王啊……’
麻子站定,沙幕潰散,朦胧景象裡第一次出現了故事中那位‘王’的輪廓。
他矮小,單薄,孑然一身。
他其實還是當初那個打碎瓶子的孩童,一直以在臣民看來輕狂卻尤為稚嫩的身軀負起垮塌的寰宇之梁。
“謝謝您給予我們的所有,謝謝您帶給我們的一切。”
無數亡者借助老者正在潰裂的雙唇言說。
“現在,就由我們為您指引,為您帶領吧。”
“請您穿過我們無法觸及的高空,去到我們無法抵達的彼岸,隻因您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祝福在消逝的國度上空久久萦繞,也盡數抵達王的身旁……
麻子再度站定,垂首徐徐撫琴。
新的樂聲低柔空靈,兩組不同的音律描摹出一副遠去的宇宙深景。
那名男孩所見的末日映像,正是如此。
在用自己子民的血與靈造出的舟中,他最後一次以王的身份開口。
“我的國度……美麗嗎?”
“它遼闊富足嗎?它安逸幸福嗎?”
“它是會讓每一個訪客真心喜愛,讓每一位旅人駐足忘返,會讓您願意停留的地方嗎?”
起始形影單隻,終末也孤身一人,男孩在如今關着自己的新‘空瓶’裡發問。
他總算明白禮物裝的水滴來自哪裡,盈滿悔意的雙眸也落下相同的東西。
“……這是一個,孤高而強大的國王害死他所有臣民,最後獨自逃離世界的故事。”
“永别之際,失去一切的王在他的瓶中流下悔恨的淚,祭奠他也深深愛着的子民。但是……”
但是,神對他的放逐沒有期限。
作為膽敢否定神的罪人,過去的詛咒将會不斷在他身上重現。
懷抱空瓶者永遠被困虛空,罪無可赦。
沙粒,落盡了。
“噼啪。”
火焰發出平靜的響聲,巧妙地與一縷琴音銜接,觸動耳膜。
以篝火為中心,近二十米為半徑,整片場地鴉雀無聲。
有人是沒脫離樂曲的餘韻,有人還留在那不可提及的王國,更有軟心腸的聽衆一臉怅然,為永遠被神放逐的幼小國王悲歎。
但随時間流逝,另一類人明顯增多了。
這個故事罕見且動人,演繹得也精彩絕倫。
可它實在不适合送給英明神武,解放了他們整群奴隸的救世主吧?
“啪,啪,啪。”
首座上,蘇羅第一個帶頭鼓掌,節奏規律而機械,能聽出客套的成分。
起身的幾秒裡,他就完成冰冷戒備到贊賞有加的變臉。
“絕妙。”他背起手贊歎,一步步悠悠向前,“我早有所聞,巴斯特在半年前的走私途中于十三區和暗環區的交界處擄來一個全能型天才。”
恭敬彎腰的男子一下挺直了。
“這謠言鄙人承受不起啊!閣下!”
“我隻是個四處流浪,熱衷收集各種故事的小小歌手,研究表演那套純粹是為了混口飯吃,談不上天才更稱不了全能啊!”
也許是表演後的亢奮所緻,他的跳脫性格一下增幅,變得像個拜見偶像的赤忱小孩。
他扯掉兜帽,露出他紅撲撲的臉頰、瞪圓閃亮的雙眼後就更像那一回事了。
“其實、我在聽說您的事迹後就在編寫這個故事了,今天終于有機會見到您、把它送給您!”他上前兩小步,滿臉雀斑被急速上升的體溫燒成紅色。
年齡相仿身量也相當,他跟穩重的蘇羅站在一塊就是強烈的色彩對比。
“這麼說,整個故事都是你寫出來的?”蘇羅邊說邊踱着步,逆時針圍繞人走動。
“稍微做了點藝術加工,大部分是來源于我腦袋裡一些停不下來的聲音。它們總是唱啊笑啊,吵個不停。”
麻子真誠答道,跟着扭動脖子,就為牢牢跟随他崇拜的對象。
“噢?聲音?”
蘇羅定在人右後方,兩眼直勾勾盯着對方頸側,是動脈血管透過肌膚顯色的位置。
他饒有興緻追問道。
“具體是什麼樣的聲音?”
“您知道的,搞創作的人很容易有這破毛病。”麻子點着一側太陽穴,咧嘴直笑,“不,倒不如說,正因為有這壞毛病,我才選擇成為一個——唔,随心所欲的故事家吧。我實在太愛故事了,賺不到錢無人喝彩是其次,如果沒有它們,我絕對會活不下去的。”
吐露完心聲,他轉念一想,幹脆轉過來跟蘇羅面對面。
“但我希望您會喜歡,如果您覺得現在的故事無趣,我絕對能幫您再改一版、不、是改到您滿意為止!”
說到動真情處,他直接握起蘇羅的一隻手,像攥住寶物緊緊不放。
因他過界的行徑,引人——主要是引起蘇霆不适的狂熱神态,這位在某些方面保護欲過度,但直覺預判超強的大哥有了動作。
蘇霆從左側走出,堅冰般的臉上提前預告着‘打斷’。
但他卻被季宇飛不動聲色地攔截。
“嗯——是這樣麼?”
蘇羅含糊應聲,佯裝思考幾秒,另一隻手忽然蓋上麻子的手背。
“不,你不用改了。雖然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但也知道擅自讓作者違背意願修改是行業大忌,是對雙方的不尊重。”他微笑道。
麻子眼眨得飛快,剛才就沒合上的嘴一下張得更大了。
不知他是震驚還是高興,又或是兩者皆有。
也是趁他愣神,蘇羅一下抽回手,按着原軌繞行,朝向座位。
“隻不過,我想就故事的合理性提出我自己的糾錯看法,不知你是否願意接受?”
他話音剛落麻子就把頭點出殘影,發出一陣小狗似得吭哧聲。
“針對你編寫的結局——乘上飛舟的王在說出他的辭别語後就流下了悔恨的淚水,私以為,這是徹頭徹尾的謬論。”
“謬論?”麻子倒吸一口冷氣,仿佛受不住這筆重罪。
但蘇霆覺得這反應十分做作。
“王可以悼念,可以憐憫,但這世間唯有一件荒唐事他絕不會行使。”
在火旁稍作停頓,蘇羅特地向後掃去淩厲的一眼。
“他更不可能還算上自己臣民奉出的代價去做。”
那是什麼?
四周的男女老少聽得茫然,尚未想出頭緒又被他打斷。
“後悔。”
蘇羅以最嗤之以鼻的口吻回答。
這語氣目前全斯卡蒂還沒人有幸能聽見哪怕一次。
“後悔即是否定,否定之前存在的喜悲,否認民衆為之得失一切,愚蠢地隻進行到“認錯”一步為止。”
言至此,他側回臉繼續向前。
“王不可以有錯。”
“若他同意這是自己的錯誤所緻,那他就率先把罪責攤給在他之下的萬民,也一并要否認自己造成的結果是他所選,相信這隻是他一時的疏漏,呵……後悔。”
同是當衆宣講,青年不像遊唱歌手一呼百應。
那背向人群踏開步子的身影自帶噤聲魔力,使全場寂然。
他又回到機箱搭建的粗糙“王座”前。
“既然你故事裡的王是真王,他就不可能在離開時兩淚汪汪,盯着遠方像個沒種的蠢貨咬手帕懊惱。”
無需沙霧或樂曲映襯,他簡單的一個轉身就讓人看到深紅披風旋起下擺,璀璨王座綻放金光的幻影。
“出發的那一刻他就決定好了。”
蘇羅手指向前方,穿過熱霧瞄準靜靜聆聽的雀斑男子。
“這次,就從祂們的走狗開始讨債……全部,殺無赦。”
這道敕令精悍,涵蓋的情緒完全超出台詞或修改建議的範疇。
他仿佛就是無數子民耗盡一切送走的王本人,在遙望世界餘燼的同時點燃了誓言之火。
既然神向他和他的民立下沒有終結的詛咒,那麼,就由他來終結可笑的‘神’。
烈焰扭曲空氣,薄霧讓人臉抽象,隔着一團火與歌手相望,蘇羅忽然複原了笑。
他姿态松弛地倒回椅中。
“你的才能蠻有意思,正好,我們基地的文藝方面一直是短闆,不知道你有沒有意願參與建設?”
對于蘇羅主動遞來橄榄枝,一個他的仰慕者哪有拒絕的道理。
于是在一片驚訝高興、混着少許奇怪和不滿的目光中,激動到語無倫次的麻子……
他應了一聲直接高興到昏死過去,甚至還以手貼額,華麗又戲劇化地轉了三圈。
意外令人哭笑不得,算是他的引薦者的尼克連忙招呼幫手,把他擡回帳中。
自此,歡送會也步入尾聲。
這個時候,那兩位隔壁家的元帥才結伴露面。
仿佛是受氛圍感染,他們和随行護衛也擺出一副清閑的偷懶狀态。
二人爽快地應下季宇飛轉達的邀約,到蘇羅的棚屋中跟他的一圈骨幹聚會。
終于,蘇霆步上季宇飛和尼克的後塵,成為第三個發現頭領異樣的人。
辦公桌後,蘇羅喝着從紅屋專門運來的酒。
他再三叮囑今晚‘不談公事’,自己帶頭踐行,一瓶又一瓶消滅着濃烈辛辣的純紅飲品。
就算灌的是水,也架不住他這麼胡來啊。
當空瓶即将擺滿桌面,湊成一個星形時,蘇霆搶先蘇羅一步按住剛開封的酒。
“差不多了,明天你還要帶人回基地。”他對鼻尖也變成粉色的青年說道。
“我明天又不喝。今天,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蘇羅口齒雖清晰,但中間不自然的斷句已證明他的意識遲鈍。
于是蘇霆沉默地拿開杯子,又一言不發地挪走桌下裝酒的木箱。
“咚!”
一聲鈍響瞬間按下了衆人的靜音鍵。
遭到忤逆,蘇羅一腳踹歪方桌,泛紅的臉上雖有笑意,卻看不出真實喜怒。
沒有誰比蘇霆更了解違抗或質疑這人的下場。
事實上,一年前他就領教過了。
别說對方,連他自己都讨厭明知故犯的莽夫。
而且,也更害怕會被徹底厭棄的結果。
與青年不含敵意地靜靜對峙,蘇霆從頭到尾直視着人,堅持地強調道。
“你一次性喝太多了,這樣傷身體。”
“啧,你管得真多哎。”
“我是你兄長。”蘇霆臉不紅心不跳地搬出家長威嚴。
“啊?你說什麼?”蘇羅手攏着耳朵,滿臉不爽。
“我說你現在應該去休息了。”
“吃西瓜?吃什麼西瓜?”
蘇羅一手揉着腦門,另隻手拍向桌面,像支架撐住他站起。
他話說得越多,似乎就暴露他越多醉态,讓旁人預感到他接下來飓風過境般的發酒瘋。
不過發酒瘋的定義就是‘失控’,他下一刻舉止出乎意料也是正常。
隻一眨眼,他就翻過桌面蹦到蘇霆身上,像隻猴崽圈住猴媽媽的脖子。
得虧蘇霆眼疾手快扶住,雙肘夾住他的腿,不然兩個人都得被他帶得摔倒,把滿桌空瓶壓得粉碎。
等蘇霆剛站穩,他又舉手晃腳作亂。
“真不愧是最啰嗦的老哥啊,駕!我帶你去吃西瓜,堵上你的嘴!”
他邊叫嚷一邊揮舞外套,掃到好幾個人的腦門,扇出旋風把紙張吹得七零八落。
吆喝一陣後,他又跟蘇霆的頭發杠上,又搓又揪,接着把人的臉頰當面團揉捏。
見他折騰得愈發不可收拾,蘇霆無奈抱着人,維持着奇怪的姿勢離開,甚至來不及向兩名元帥緻辭。
不待他們走遠,苓元帥就笑了起來。
“這下我是大開眼界了,原來蘇霆的傳言是真的喽?他對這個“弟弟”簡直是言聽計從,既當父親又當母親地溺愛。”
她端着酒杯,專門朝季宇飛的方向發話。
那邊還有謝雲哲。
在場的人都默認他已跟蘇霆一家相認,該問多少存在幸災樂禍的挑事意味。
賀拉斯也不禁轉過視線來。
“那兩位的感情是很好。起碼我就不敢像蘇元帥那樣上去勸酒,我還想保住我的小命和烏紗帽呢。”季宇飛半開玩笑回應。
一旁的謝雲哲默默陪笑,反應平淡也得體。
沒得到有趣的展開,苓聳了聳肩,繼續跟人說笑去。
酒過三巡,賀拉斯接着離場了。
他的老派社交與一衆年輕活力的後背相斥,他也實在沒心情融入。
身後跟着忠心耿耿的五人,他一路沉思回到自己的棚屋。
就寝區斜對門口,有簾子單獨隔開,賀拉斯剛進來就皺起眉頭。
有古怪。
不妙的預感一閃而過,他繼而聽到重物碰撞、骨頭斷裂的動靜。
燈亮聲音停,就剩他還呆立着。
五名護衛中三個倒地不省人事,另外兩人被雙雙按住,頭上扣着一隻奇怪的金屬罩。
制住他們的,竟然是幾名難民打扮的生人。
怎麼會是陌生人?
分明是前期就藏在難民中的北軍士兵。
知道這是沖着自己來的,賀拉斯臨危不亂,向前放話。
“這就是你們北方軍的待客之道嗎?合作不成就下手威脅?”
簾子後傳來一聲嗤笑。
蘇羅拽開布簾,臉色正常眼神清明,身旁就站着剛才抱他離開的蘇霆。
“您哪裡的話啊,我們這不是還沒開始談嗎?”他坐着床沿跷腿,但語氣難得有禮貌了一回。
賀拉斯仍沒有好臉色。
“我不認為我代表的六區與諸位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我雖從不自诩君子,可也沒有和亂臣同流合污的興趣。”
“亂臣呢……”
蘇羅悠悠地跟念,眼睛朝旁一瞥。
蘇霆心領神會,上前半步主動勸道。
“您現在可以放心跟我們交談。那兩人腦中的芯片會暫時被我方篡改信号,至于苓元帥。”
看着賀拉斯因難以置信而慢慢瞪大的雙眼,他一頓後堅定道。
“至于那個不明生命體,我們的人剛才已經控制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