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一個說法。
辨别某人的真實器量如何,最恰當的方式就是看他在人前人後處理同一件事的差異。
此事還不能是普通的公務或家務事,必須觸及底線,直擊他最不堪、最不願提及的痛點。
有一年朝夕相伴的基礎,季宇飛信任蘇羅的為人。
誠然,對方有時惡劣到不把人當人看,他具備的反面特質,随便摘出一個按誰頭上都會讓對方成為萬人唾棄的惡棍。
而他之所以讓全斯卡蒂上下心服口服,正是他将所有特質發揮到極緻後的結果。
因為真的自我,所以他首先要求自己達到他最頂級的預期。
因為真的傲慢,所以他不允許自己存在可被人攻擊的破綻。
深谙蘇羅的處世之道,季宇飛最先察覺他的異常。
自稱麻子的遊唱歌手上前獻禮,說完那句話後,青年變臉了兩次。
一次是殺意澎湃,如巨浪拍散泡沫般的慵懶。
一次是笑意浮現,如帷幕掩蓋陰魂般的敵視。
可由于他切換速度極快,室外光線不佳,除非是一直盯着他,要麼就站旁邊,否則很難立即發現。
在圍觀者們看來,他就是醒了酒,大手一揮同意讓歌手表演。
寂靜的人群又喧鬧起來。
“麻子真的要演唱啊?看起來好正式,這種的以前隻有巴斯特他們才能看吧。”
“該不會,這就是他說的新故事吧?”
“對哎,早上他提到自己是要送給……”
進入了狀态,麻子對議論聲充耳不聞。
他兩指撚住布袋,用流沙在雪地上畫出一塊塊不規整的圖形,偶爾用腳踢兩下,讓空氣中揚起朦胧的粉塵。
半年混成兵團二把手,尼克曾有幸目睹幾場精彩的獻唱,因此并不奇怪。
然而看麻子光籌備就耗費十多分鐘,他也犯起嘀咕。
“今天陣仗不小啊,看來他是準備得相當用心了……”
用不用心暫且沒定論,男子掀起衣袍重重一跪的舉動着實出乎所有人意料。
篝火在正前方兩米,他右手高揚,一下抛空袋子。
熊熊焰光炙烤着淺金砂礫,照亮它們飛揚、旋舞又分層彌散的畫面,顆粒分明。
“好厲害。”場地右方的謝雲哲沒忍住贊歎。
沙是僅次于雲和霧的飄渺物質。
人要想徒手把控它們移動的軌迹,讓它們在夜晚的空氣中鋪開一面淡淡的畫幕,簡直難上加難。
跪坐的遊唱歌手弓着腰,再開口時,他的聲線竟蒼老了數十倍。
“那個國度,有着禁忌的名字。”
低沉的撥弦聲同一時刻響起。
“我們不談論,我們不記錄,我們絕不妄圖重返。”
“因為神厭棄,因為神否定,他們絕無希冀複歸。”
“所以相會僅此一夜的旅人們啊,千萬牢記‘勿聽勿看勿言’的六字真谛……”
歌手搖晃着上身,趨于中性的嗓音吟詠出一段奇怪的開場白。
不給觀衆思考的時間,他立刻奏出旋律,節拍急促但不失靈動。
“那個滿是罪惡的國度……”
那個滿是罪惡的國度,從一位男孩的玩具開始。
一個隻裝着幾滴水的瓶子,是男孩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他無比鐘愛這份禮物,日夜捧在手心,時刻摟在懷中。
當時間的長線快走到盡頭,世界的庭園亦将腐朽死去,他仍不願丢棄他的珍寶。
于是,他親手打碎了瓶子。
裡面的流水無形卻孕育出生命,依照他的面貌誕下男男女女。
沒有了器皿,無限增殖的人們很快站滿了土地。
可死亡仍每夜降臨,災難仍窮追不舍,他們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注定到來的滅亡中痛苦等待。
‘來指引我們吧,來指引我們吧!’
一無所有的他們向男孩高呼着。
‘來帶領我們吧,來帶領我們吧!’
脆弱渺小的他們向男孩祈求着。
于是,他成為了他們的王,建立了他們的國。
“那是一個奇迹的國度,耗盡世間所有美言也全然不夠贊譽……”
旋律升高,沙霧中吟唱的男子挺直後背。
他寬大的袖擺被他一甩,四面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原本自由飄蕩的沙霧變化了。
類似城池的圖景綿延,數萬繁花點綴其間。
經過冷氣與熱霧的夾擊,變形的沙塵将人拉入一個似真似幻的新世界,踏進故事中的遙遠土地。
在這裡,人們沒有煩惱隻有快樂。
在這裡,人們不會失去隻會擁有。
在這裡,為人類恐懼憂慮的一切事物都被他們的王擋在門外。
[饑餓寒冷疼痛淫邪]
[悲傷嫉妒仇恨殘暴]
[虛僞怠惰欺騙貪得無厭]
……
醜陋的不速之客們徘徊城外,氣惱地咆哮恐吓,千方百計想潛入牆後,叫嚣着要侵|犯這片領地,踐踏芸芸衆生。
“噗嗤!”
方形的篝火架上突然爆開閃電般的火舌。
強光向四面迸發,飛沙在人們眼中烙下扭曲的陰影。
它們在視網膜裡張牙舞爪地抽搐,似乎下一秒就要化作龐大的實體撲來。
年紀小的孩子看得全神貫注,也被吓得發出驚恐的尖叫。
與此同時,琴曲變得激昂,如狂狼波瀾壯闊。
“我們要逃跑嗎?”
在沙影火光中的歌手發出恐懼的女性聲線。
“我們要投降嗎?”
他又變成了沮喪的中年壯漢。
“我們或許要打開城門與它們握手言和,奉上我們的貢品。”
年邁的老人搖着頭,語重心長地勸戒。
“不!我們甯可與之一戰,以命相抗!”
倔犟的年少人們齊聲高喊着誓言。
……
憑一己之力演出十幾種年齡性格迥異的角色,震驚全場的歌者高舉左手,在間奏中奉上一聲無可挑剔的男中音。
那與他平時說話的本音很接近了。
“在此叩問自心吧,今夜聆聽的旅人們,如若是你,你該如何應對?你要如何抉擇?”
将提問抛給衆人,他當即切向下一節。
起調是原來的兩倍高,他右手在琴弦上掃動,快到獨剩殘影可見。
即是便不熟悉樂理,從未接觸過遊唱表演的觀衆也能聽出這段旋律的象征。
此為獨屬于一人的狂放音律。
隻象征他獨一無二的孤高靈魂。
“愚蠢!”
王走出宮殿對征戰者厲聲斥責。
“怯懦!”
王穿過人群對逃難者不屑一顧。
“可笑!”
王站到最前對認降者施以冷眼。
英勇的王立下決斷,獨自踏出城門。
他将那惡一一降服,卻不殺滅也不放歸,反而将其攥在手中……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把壞蛋都殺掉才最好啊?”
“對啊,不然它們肯定還會搗亂害人的。”
“快點消滅它們啊!國王!”
麻子的一群忠實小聽衆們躲在大人身邊讨論叫闆。
“為何?”
猶如算計好的呼應,歌手模仿魔物混沌低啞的聲線向王發問。
為何馴服了它們卻不将其置于死地,從此将它們在生死流域中抹除?
一段快速滑奏如同笑聲,這份仿佛容納萬物的聲音足以作為答案。
——傲慢的王竟然連它們都視作自己的擁趸,準許它們跟随。
在牢裡聽慣各種故事,大緻摸清麻子的叙事風格,有人已經在猜這位強悍但過于傲慢的王會怎樣大意失策,讓邪魔得逞了。
然而,快速推進的後續出乎他們意料。
那般兇殘的惡類,猶如負向的無盡漩渦,任何生命被它們碰上一秒就會毀滅殆盡。
可在永遠高昂頭顱的王跟前,它們也隻有跪伏垂首的下場。
多麼難以置信,多麼驚天動地!
有了這位王的引領,他們國家将會直接成為奇迹本身。
忘我地觀賞到這一節,尼克自以為找對了方向,輕聲驚歎。
“原來如此,這其實是一首英雄贊頌曲嗎?”
不。
作為全場最不認真的觀衆,季宇飛緊緊鎖眉,在心裡否定。
參謀長憂慮的目光下移,落在面無表情的蘇羅——他們現實中追随的‘王’身上。
他的沉默并非在欣賞,他的專注也不是在評判。
透過晃蕩的沙,虛幻的影,他似乎沉浸到了一個隻有他看到,隻有他記得的世界。
一個早已不存在的,遺落在時間盡處的國度……
以大調為主的歡快樂聲驟變。
沙圈中,男子忽然狠狠擺動手腕,帶着要砍斷琴弦的力度一下一下砸出單個重音。
誰逼近的腳步巨大無邊,聲悶卻震耳欲聾。
“吾不允許!”
誰用更雜亂的嗓音怒吼,字字蘊含着毀滅。
是神來了。
祂俯瞰,祂查探,祂得知過去現在與未來發生的幕幕。
聽聞風流送來城中的歡笑,嗅見自由之息在地面繞旋,祂怒不可遏。
“吾否定!”
神在叱問,聲浪兇猛。
父母子女怎麼可以彼此尊重相愛相敬,而不是終生折磨糾纏?
手足同胞怎麼可以互幫互助互不争奪,而不是勾心鬥角恃強淩弱?
夫妻眷侶之間怎麼可以深情不變、至死不渝,而不是互相背叛傷害決裂?
士官為何不剝削百姓?愚民為何不行惡作亂?三六九等的攀比與歧視為何消失?讓人類流盡血流幹淚的戰争又在何處?!
猜忌不滿埋怨輕蔑嫉恨哀痛傷害反目成仇!
這一切理應存在,絕不可以消失!
那種完美無瑕的國度,人人安生幸福的故事,絕不可以存在!
神的怒火瘋狂而冷酷。
“吾否定!”
神向祂厭棄的,脫離祂掌控的國度高喊,可聲音卻始終無法将它的憎惡傳達,處死罪大莫及的叛徒。
那位王連最絕情的‘死’都能降服。
對他施加的毒咒會化作流水,膽戰心驚地從他腳邊逃竄。
世間萬物,早已沒有能傷害得了他的存在。
現在神又該怎麼辦?
就像揭秘環節中特有的伴奏,拍打琴背的重音一再低沉但逐漸密集,扣緊聽衆心弦。
在其他人有反應前,一直關注某方向的季宇飛忽然愣神了。
“那麼,就從他們開始吧……”
麻子指向前方,穿過篝火點中目光冷然的烏發青年。
為了報複膽敢忤逆自己的國王,神向他下達了最惡毒也緻命的詛咒。
那天起,新生的孩子們罹患怪病紛紛夭折。
這之後,喪失骨肉的夫妻接連感染同樣離世。
沒多久,他們的好友親眷也為此一一心碎,在疫病打擊下悲痛身亡。
那病讓人血肉硬化、肌膚崩裂,無論強壯還是羸弱,都會在發作後快速死去——一種有别于真正死亡的‘死’,是身軀徹底粉碎,靈魂永遠受刑。
城中活口日複一日爆減,解藥的研制卻毫無進展。
而所有即将死亡和等待死亡的百姓都清楚,這一切皆是神對王一人降下的懲罰。
是那份怒火轉嫁到了他們和他們所愛之人身上。
隻要王服軟,隻要王低頭,懲罰便會終止。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一人憎恨,沒有一人背叛。”
伴着逐步放慢的音韻,沙霧中的人緩緩站起。
“他們,就僅僅是懇求。”
與“迎戰曲”相似的演繹,他用一句本音為接下來逼真的一人分飾多角開篇。
——王啊,王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絕望的夫婦抱着他們剛誕生就粉碎的嬰孩懇求。
——王啊,王啊,救救我的愛人吧
痛苦的男女跪在他們摯愛所化的塵土前哀悼。
——王啊,王啊,救救我的父母吧
驚懼的少年人們像寒冬中的鹌鹑發抖又流淚。
為了所愛之人,他們沒有一刻停止向王祈求,卻也沒有為了自己的願望逼迫他向神低頭,求得寬恕讓災難終止。
哭聲在偉大的城邦中日夜回響,也悉數流進王的耳中……
生離死别最易引起共鳴,尼克抱起胳膊,悄悄轉頭向一旁的人搭話。
“真是可惜啊,不過那位國王那麼強,肯定能成功——”
尼克·哈裡斯愕然緘口。
自此,他也成了和季宇飛一樣的異類,在為表演之外的事物呆立。
金屬箱堆成的座位中,今晚歡送會的第一主角——蘇羅單手撐頭,散漫的斜靠坐姿與最初無異。
可他如石像堅固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絲微不可查的情緒漣漪。
在沉思什麼的冷漠,在遙望什麼的空洞。
他眼裡鮮亮的光芒逐漸被濃重的‘黑’滲透,就像老照片沖洗後的雜質殘餘,點點斑駁。
乍看之下,那表情算不了悲傷,會被誤會為對精彩故事的投入。
然而當火光搖曳,明暗的交疊竟在他臉上調出一抹陰冷怒色。
這種怒色會讓見者察覺到,他做好了某種毛骨悚然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