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理喻的瘋人。
在被蘇霆帶到斯卡蒂西區,目睹那場閃電圍剿戰之前,兩名元帥持有一個相同的定論——站在蘇霆背後真正出謀劃策的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狂徒。
大概一年前,他們就隐約察覺到斯卡蒂北軍,尤其是蘇霆本人的變化。
不過,兩名元帥收獲信息的渠道不盡相同。
賀拉斯掌管的第六區與首都接壤,地域遼闊,氣候适宜,三十年間經營着全球最大的一所養殖場。
靠此優勢,六區成為公認的糧食倉,逐步取代原來臨海的四、五兩區。
往年分給北軍的物資九成是從他這運出去的。
而上年一整年下來,蘇霆照樣會向他申請調劑,數量跟過去相差不大。
此做法可以理解為死闆的尊嚴,結合蘇霆的為人,猜測也更契合了。
但賀拉斯仍笃定此事反常。
他明白,蘇霆個人的倔犟會在優先級上敗給元帥的職責或者說道德感。
若看到部下跟民衆都因饑餓自相殘殺,全區陷入動蕩,他絕對會第一個垂下他清高的頭顱,苦苦哀求。
按賀拉斯預算的,斯卡蒂東部的年産量根本支撐不了他們安然度過冬季。
可冬天過去了,北軍基地安然無恙。
春夏交替,申請的補助數額沒有翻倍增長。
最後終于等到蘇霆發起協商了,卻是一場匪夷所思的人力買賣交易。
“您怎麼看,賀拉斯閣下。”
一旁傳來清亮有力的女聲,苓食指卷着銀發,在靠椅中饒有趣味地打量他。
她提問卻用詞不清,專挑他們在棚屋獨處的休息間隙。
好一場蠻不講理的刺探。
真是符合蠻荒人民的脾性,沒有一點品格優雅可言。
賀拉斯不露聲色,暗忖着報以微笑道。
“蘇元帥提供的移動棚屋性能是真不錯,竟能在雪地中維持常溫甚至以上的熱度,既保障人體機能的運轉,還無需顧慮供能。不愧是藍月最大的産地之一,短時間内的發展如此驚人。”
聽老頭子又睜眼說瞎話,苓嗤笑,随手拿過矮桌上的茶壺。
他倆雖是頭部統治者,隻對如何讓自己以及手下的居民活得更長久感興趣,但時勢所緻,他們似乎已養成了一種專對藍月能源的敏銳感知。
三天的現場調研,他們确定了兩件事。
其一,斯卡蒂山脈的藍月能源确實處于低感應即枯竭狀态。可明确的探測結果僅限東區。
其二,在以蘇羅為主的北軍帶領下,斯卡蒂完全抛棄了舊時代的奇迹能源,也不打算幹涉西區潛藏的開采洞。
但不想幹涉不等價于拱手相讓。
“我可不是問你這個,賀拉斯閣下。”苓把玩茶杯,凝視着桌面上的水痕,“算上開始那會兒,我們的協商會議總共進行了八天吧?”
賀拉斯不置可否,原本撐着儲物櫃的右手攥拳,碰了碰金屬闆。
“是否用十分之一的人力資源交換入場券,恐怕最遲晚上我們就要給予他們答複了哦。”苓露出一個刁滑的笑,“您考慮得如何?”
從他們因伊諾克·普萊德受俘而被大元帥派來救援,到蘇霆一口否決方案,直接将他們帶到敵營觀戰,“入場券”或該說這場交易的性質已然轉變。
斯卡蒂山脈的藍月能源開采洞的使用權,這是對方表面上開出的交易籌碼。
是否肯用人力支援換取一次永久歸附的機會——這才是對方真正想傳達的意思。
“苓元帥,我想您是誤會我什麼了。”賀拉斯将手搭上心口,“于我個人而言,我是樂于與同胞互幫互助的。可一旦涉及全地,涉及到我區内的子民安危,我認為必須要一再慎重——”
“噢?都八天了你還沒想出個頭緒?”苓截過話,手握茶杯向人一舉,“賀拉斯,我尊敬的老朋友,看來您是真的不得不服老了啊。”
連續兩個‘老’字不僅讓屋裡的賀拉斯搬出假笑,還讓正欲叩門的季宇飛忍俊不禁。
有時候聽力太優秀也不是好事。季宇飛感慨着。
棚屋正門外,兩名元帥手下的護衛兵各站一側。
這十人身闆魁梧,盯着他和他身後的兩人,主要是尼克·哈裡斯,眼中閃爍着忌憚的冷光。
季宇飛能想象得到,如果他不陪着一起來,這年輕人絕對會被轟出十裡開外。
不過現在他們也一樣要等。
等着兩位元帥休息,或該說私下對口風結束。
索拉軍團敗落,作為雙面間諜的雪狐尼克處境無疑是最尴尬的。
這三天裡,他一面勸服監牢裡的匪兵,讓他們放棄抵抗,一面又要配合軍方調查,同時指導探索隊深挖山崖基地,變得胡子拉碴,身形消瘦。
與潦草的外表不同,他雙眸一直明亮,整個人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态。
就是眼白布滿血絲,看得賊吓人。
“我前兩天的确隻眯了三小時。”此刻在棚屋幾米外賞景,尼克如實承認道,“幸好有點收獲,否則我就要挨批甚至要被拖下去斬了。”
季宇飛不禁失笑。
糟|蹋自己和空手而歸,這兩個是蘇羅痛恨榜上名列前茅的詞語。
要是被他得知兩件事同時發生,他是真能說出‘把這蠢貨拖下去斬了’的殘暴發言。
“那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聽一聽您這的好消息?”季宇飛又問。
尼克擺擺手:“稱不上好消息,隻是有了能撬動的線索。我們或許能找到西區基地的原版工程圖。”
季宇飛一驚:“原版?那不就是——”
“嗯,沒錯。”尼克蹲下,從地面撈起一抔混有泥沙的雪,“是血紅王下令設計的建造圖。這座基地的真正規模,很可能遠在索拉軍團霸占的面積之上。不,範圍勢必會更大。”
通過搶奪物質,黑||市交易,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資助,索拉兵團才把廢址建成與軍隊相當的要塞,發展自己的統治區。
但在能幾天夷平一座高山的發達時代,他們後來的改建就是掃掃灰罷了。
“那些進不去的地方,還有沒發現的暗室裡藏着血紅王的秘密武器——兵團内部其實一直流傳着這種說法。巴斯特那家夥剛上位時曾興師動衆找過三年,結果投入的資源全部打水漂,還造成一隊三百人的俘虜死亡,于是計劃也擱置了。”
尼克完全脫離‘雪狐’角色彙報着,頗有過去士兵的風範。
他聲音又沉下幾分。
“但是為了攻占下東區,他們還有後手。”
放棄尋找秘密武器,兵團的下一轉折點就是跟奧古斯·普萊德聯手研究生物記憶芯片。
兩方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頭負責提供技術數據,另一頭則在遠離秩序和道德的邊境盡情拿人研究,反過來提供結果供前者優化。
最後,首都的地下機構又将成品用在自己的士兵、親信,甚至是想要制服或不聽話的對手身上,以此鞏固統|治。
無論分析多少次,謝雲哲都忍不住為那些草菅人命的混蛋起立鼓掌。帶着想要一刀刺死他們的冷笑的那種。
圍剿告捷後,他從蘇霆的專屬文員轉到調查崗位,負責整合罪犯們即索拉兵團提供的證據與證詞。
期間搜查的文件、賬本、登記冊設計圖等等,經過以研究員約瑟·貝内特為代表的核心人物串聯,将一張淬毒的蛛網鋪開。
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首都需要接納跳蟲遊民。
他們還需要舍棄掉更多的人,用來保證另一批人的存活。
但蛛網之中仍缺少一塊至關重要的拼圖碎片。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着急?”
北軍骨幹專屬的棚屋裡,謝雲哲提出疑問。
“簡直就像……”
“在害怕着什麼,但又不是在怕很明确的事物。”一旁翻閱文書的蘇霆接話。
倆親兄弟默默相視數秒,最後謝雲哲點頭補綴。
“仿佛隻是在怕一個抽象卻堅信會發生的趨勢,一個可能性?”
“是預言……旁白師。果然問題還是在那個人身上麼?”蘇霆合上檔案摔回桌面,力道不輕不重。
一年前,剛從弗雷澤口中得知‘旁白師’的存在時,他就已動用所有人脈資源去探查。
奈何他們離首都實在遙遠,更無法深入奧古斯的交際圈,能頂着多方眼線監視的壓力與他們對峙一年多還沒露餡,已算不負衆望。
“啊,所以那位才會這樣安排嗎……”
謝雲哲恍然大悟道。
為什麼蘇羅偏要把伊諾克·普萊德被兵團抓獲和與兩位元帥的洽談拉到一個時間點?
除了加快交易推進、明合作暗威脅之外,他還要從這兩人口中探探關于那位旁白師的虛實。
如果他們之中有誰是奧古斯的心腹,或直白的說走狗,那就極有可能見過對方。
再不濟,也在權力圈子中聽聞其一二。
不像謝雲哲的保守猜測,蘇羅有着百分百的把握。
他心裡甚至已有了一個定論。
“……夜裡之前,記得看牢那家夥,時機一到就帶人來見我。”
當伊諾克跟着莫奇走入他的專屬小屋時,他正對尤金下完命令。
他随後偏頭斜眼一看,笑容頓時玩味也刁鑽起來。
“喲,列兵9826113。有什麼想報告的嗎?”他隻向伊諾克挑話,話語中的譏諷跟過去相比分毫未減,“如果是床太冷飯太硬的牢騷,我這一概不管哦。”
面對挖苦,伊諾克——現在該叫諾克了,他心平氣和地接納,與莫奇一樣行禮緻意。
“是關于要塞南面“人造洞穴15A”的事,今早我們帶着三種觀測器重新下去,發現依然無法使用。”
他簡略描述完,從制服的大口袋裡拿出一隻密封盒,裡面裝着數個密封袋,每份都寫有編号和采取的位置。
“這是我采回來的樣本。”
接過樣本盒,蘇羅收斂了嘲笑,眼睛一轉道。
“你覺得是洞穴内的某種物質能同時讓現存的所有探查裝備失靈?”
“我在八區有見過類似的情況,存在嚴重信号幹擾的岩洞後來發現底部嵌着半塊隕石,所有以電磁場為原理的儀器不僅會失靈,還會過載燒毀。”
“盧西恩洞穴事件,是麼。”蘇羅點點頭,認真起來,“後來因為幾個蠢貨想直接取出隕石,反而讓洞穴坍塌,整個工程隊都差點埋在底下。”
“對,我當時就在場,參加了最後一次探測觀摩。所以我想以此為參考查下去,但這需要更專業的人員和實驗室。”諾克的解釋仍舊精煉。
盡管站姿筆挺,他的視線卻始終盯着腳前,俨然一個畢恭畢敬的下屬。
他得到答複更是簡短。
“好。”
僅僅一個字,一個揚手将樣本轉交給尤金的動作,紅發列兵就如釋重負,深深鞠了一躬後退開。
兩人臨出門前,蘇羅揚聲道。
“出去後自己領罰,莫奇,你偷吃的儲備糧換算後從你的津貼裡扣減,聽見沒?”
全程緊緊閉嘴的莫奇這才松了口,發出一聲含有麥芽香的哀嚎。
等走遠了,莫奇既佩服又煩惱地念叨起來。
“真是什麼事都瞞不住師傅嘛,每一次都會被抓,上次我把奶油餅藏在胳肢窩裡他都能聞得出來。我以後要怎麼辦啊?”
諾克走在一旁,嘴角先是翹起微小的幅度,随後才忍着笑說。
“你不如改改你的習慣吧,不要當着他的面偷吃。”
藏在宿舍或躲角落不是更好?
“那不行!”莫奇反應出乎意料地大,“如果這樣就沒意思了,完全比不出勝負嘛。你知道嗎諾克,我就算把吃的藏床闆下、吊燈裡甚至牆縫裡師傅都能發現哎!他鼻子超靈的!”
合着這是師徒兩人間獨特的野獸覓食遊戲?
真不知該說奇葩好,還是說很符合人設。
“你鼻子也蠻靈的,連誰的心情都能聞出來。”
就是偶爾腦子不好使。
諾克最後友情鼓勵一下,手捏着制服底襟,思緒漸漸走偏。
他想起剛才被認可的感覺,想起那高高在上但切實将自己納入注視範圍的黑眸。
還想起某個昏暗的卧室,在帷幔籠罩的床榻裡,某雙觸碰他側臉的手。
那手上一秒還在溫存撫摸,挑弄水波一般撩動情|潮,下一秒就掐向他的脖頸,叫他呼喊不能,逐漸窒息。
這場噩夢,他在哨站時就常常夢到。
現在其實也不例外。
從享受到驚恐,由驚恐至絕望,然後在一片濃烈熾熱的紅黑之色中,他透支的靈魂隻能沉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