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斯卡蒂西區的圍剿戰役,持續了六小時。
這六小時中,隻有一個半小時是用在鎮壓索拉兵團上的,剩餘時間基本在清點投降人數,順道解救要塞中的奴隸。
山壁前的雪地剛好成為駐紮地,搭起數百隻禦寒帳篷。
從飛行器下來巡視一圈,謝雲哲不禁為北軍的把控力折服。
被擡進治療站的奴隸九成都是原來的舊傷,要麼是過程中不慎被匪兵擊倒,拉去當了肉盾。
所幸搶救準備得很及時,無人死亡。
現如今,在人來人往的中間地段,季宇飛結束了收尾工作的彙報。
“果然有一小隊人趁亂通過舊山道逃走了,根據地形圖判斷,出口的山崖下是維諾河,要是他們有運輸工具或者接應人,想必現在已經逃走了。”
講到這,季宇飛特地等了幾秒。
等到蘇霆身後的苓與賀拉斯·弗倫都看向他,他才笑眯眯補上最後一句。
“前提是,沒有人在那埋伏他們。”
他語畢,苓元帥果然起了興緻,走近問道。
“噢?這麼說,你們還有額外的援軍喽?”
“是一位可靠的學徒罷了,确切的說。我們給他的要求是盡力而為,可他師父卻很嚴格啊。”季宇飛欠了欠身解釋。
“所以你們隻讓一個人堵截逃兵?”賀拉斯也上前一步加入對話,垂在胸前的胡須被燈光染成橘黃色,“這實在有違——”
“有違軍規還是讓你覺得假大空,你最好在我這位師父面前說說清楚,以免我等下少了取笑你的理由。”
最近的棚屋傳出一道聲音,蘇羅推開門,大搖大擺闖進三位元帥的視野。
洗去血污,換上新衣,他披着一件純白的羊絨鬥篷登場,俨然來度假的文藝旅客。
正式與他見面,兩名來客的反應不盡相同。
賀拉斯元帥緘口不言,神情難辨喜怒。
苓元帥眉毛一挑,眼裡漫開濃濃的好奇。
目前為止,他們都還未明确蘇羅在斯卡蒂北軍裡的定位,有的隻是全軍展現的态度,外加蘇霆那一句半真半假的危險玩笑。
這都多少年了。
世界已選擇性地遺忘那位末代帝王,人們隻記得各自地區的元帥,以及普萊德一家的名号。
微妙的靜默在衆人的心照不宣下持續數秒,最後是蘇羅對蘇霆一笑,擠了擠眼睛道。
“大哥你也真是的,怎麼能讓這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吹冷風呢,這可不是咱們家的禮數。”他說着側過身,以東道主的姿态邀請衆人進棚屋,“離等下的處刑還有點時間,諸位不如将就一下,在這聊聊你們沒談完的事吧。”
此語一出,另兩名元帥及其心腹都有了百分百的答案。
苓不禁笑出聲,攤手表示樂意奉陪。
可賀拉斯明顯還有别的想法。
“恕我老人家多嘴問一句,本次的行動是在奧古斯大元帥的指令下進行的,斯卡蒂北軍方是否有遺忘一件最重要的事。”
被要挾成人質的伊諾克·普萊德還下落不明呢。
連續五天聽膩了這種拐彎抹角,謝雲哲條件反射皺眉。
幸好,他的上司不虧是讓全軍乃至全斯卡蒂都沒轍的‘大混蛋’,專克不講人話的家夥。
蘇羅将手搭在門把上,皮笑肉不笑道。
“有嗎?我記得我沒收到誰發令叫我把西邊一鍋端啊,是你嗎?還是你啊?都沒有吧。”
故作誇張地指了一通,他重新盯住賀拉斯。
“記性不好糊塗了就早點退位,省得讓你的人不僅要跟着你遭罪,還要在你屁股後頭收拾你的殘局和尿布,死老頭子。”
開篇就是一記暴擊,别說正面挨噴的賀拉斯,就連苓也張大了嘴并強行壓住唇角。
這時候要笑出聲,那也太不客氣了。
“呃、咳!”想法相同的謝雲哲也用幹咳掩飾着。
而遵循先錘一拳再扇一巴掌的原則,蘇羅又對沉下臉的老者笑道。
“你會見到你要救的伊諾克·普萊德閣下的,不過——到時候就看他能不能跟你們回去了。”
目前為止,答案仍是‘不确定’。
這位前少校正于各個帳篷中奔走着,給人送藥又包紮傷口,充當醫療兵的角色。
在蘇羅和巴斯特的對戰中,他很早就昏死過去,依稀記得尼克·哈裡斯給他注射了解毒劑。
後來将他叫醒的是尤金·哈裡斯,揪起他耳朵差遣他的是麥迪婆婆。
等他忙完,整個人已累得叫苦不疊,走不動半步。
眼下,他倒在山壁内側喘息。
一面是純白無暇的雪地,一面是圍困他數日的岩牆,某種寒意漸漸于外衣滲進胸口,釋放他累積至今的不安。
沒死在巴斯特手下理應是他慶幸的事,可他依舊對未來抱有懼意,成因混雜亦難解。
就拿最小也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吧。
若他的身份在奴隸中正式曝光,若他父親與索拉兵團勾連的事敗露,若麥迪婆婆得知自己的孫子是因為他而死無全屍,他又該如何繼續面對?
完全沒想法。
在臉與心髒都快凍結之際,有誰踩雪走來,蹲下戳戳他腦袋。
“喂哦——諾克,你躺在這睡覺不冷嘛?”
初聽聲音,伊諾克腦中一空,等對方湊近他像頭動物輕輕嗅聞,他腦中轟然炸響。
驚愕的他猛擡頭,眼前果然是莫奇那張圓臉。
“你、你怎麼——”
聞不出搭檔為什麼震驚,莫奇巴眨着眼,思索再三從懷裡掏出他的應急幹糧——焦炭狀的詭異物質。
托前幾天被麥迪婆婆逼吃飯的福,伊諾克頓時認出這是傳說中的‘美味’鼯鼠幹。
莫奇掰開肉幹,拿其中半塊直接塞進他嘴裡。
“你是不是餓壞了,喏,我的好寶貝分你一半。你吃完再去暖和點的地方睡覺吧,不然會凍壞的,我就這樣凍掉過三根腳趾。”莫奇說完嘿嘿笑着,背靠山壁坐下。
伊諾克不得不承認,這對祖孫給人喂東西的動作完全一緻。
都有種不管别人死活的霸道慈愛。
看對方津津有味吃完,他拿掉肉幹深吸一口氣爬起,語氣不如表情淡定。
“你、你那天晚上不是跟車頭一起掉下去、掉進崖底了嗎!?”
聽到質問,莫奇輪流嘬着五根指頭,眼神無辜道。
“嗯對啊,我掉下去了,本來打算直接爬上來的,可是下面石頭太滑了,所以我幹脆就順着河水漂,一邊漂一邊找你嘛,結果今天剛剛好遇到隊長他們哎,他就讓我去另一邊待命。”
順着莫奇指的方向,伊諾克不僅看到月色下連綿的山脊,還有一群像海魚被網住的匪兵。
“多虧你啊,諾克,你身上的味道太好認了。果然咱們是最好的搭檔呢,還有——啊!”
正拍着伊諾克的肩膀感謝,圓臉青年蓦地跳起。
“這個、這個味道!這是……”
語無倫次的人終于變成莫奇,他一扭頭,正好與過道盡頭的人相見。
愣了足足十秒,他似頭脫缰的野馬狂奔而去。
“婆婆婆婆婆婆——”
激動的他連喊數聲,展開雙臂步子猛沖,看得人不禁為那瘦小的老太婆擔憂,怕她經不住青年這麼一撲。
随後發生的事證明,這點擔心是多餘的。
盡管身體不再年輕體壯,但對付野獸麥迪可是十足的老手。
她拐杖一甩,腳尖一踩,立馬就把亢奮過度的莫奇撂倒在地。
“吵死了!這邊躺着的都是傷患,你喊那麼大聲幹什麼!”她用着毫不輸于莫奇的大嗓門回吼道,“還有你沒看見我現在老成這樣了嗎?不是壽終正寝而是被自己的孫子抱斷肋骨氣死什麼的,我決不允許發生!”
在她跟前,莫奇立馬唯唯諾諾起來,右手捂臉跪姿端正,緊接着熟練認錯。
“嗚……對不起婆婆!我以後會注意的。”
“說兩遍!”
“噫!真的非常抱歉婆婆、我以後一定會注意的!”
這樣的重逢看得伊諾克啼笑皆非,不由得懷疑起老太婆是在要塞呆久了,連對孫子的感情也被磨滅了。
幸好,他的懷疑和剛才的擔憂一樣沒應驗。
怒吼結束,跛腳的老婦艱難地曲起腿,她也跪下,跟身形大她一倍的青年面對面。
雙手把住青年的臉,她捏捏這,掐掐那,仿佛得了最想要的稀珍藥材,對其愛不釋手。
“真好啊,你這臭小子都長這麼大了,看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能吃……”
這聲感歎令後方的局外人嘴角輕抽,仿佛也被誰捏着臉頰,撫摸着飽滿有肉的鼻頭。
一老一少溫情相擁,如同銀幕截取的美好構圖。
以該畫面為線索,默默走開的伊諾克深挖出回憶裡的更多答案。
總愛逼他咽下難吃食物,敲他腦門訓斥的老婦麥迪,應該是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思念着被迫與自己分離的至親。
讓他們重逢的是蘇羅領導下的斯卡蒂北軍。
讓他們以及跟他們一樣的奴隸遭受生離死别的元兇,卻不止是索拉兵團。
還有放縱兵團作亂至今,暗中支持他們的第一掌權人。
這點,他伊諾克·普萊德再清楚不過了。
走出安置區,兩米高的燈柱如同水晶塔矗立在界線。
它向外發散一束束暖光,拉長了一排士兵的倒影,使其黏成一堵堅不可摧的壁壘。
是尤金·哈裡斯他們。
“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伊諾克少校。”尤金面無表情地說着尊稱。
聞言伊諾克沒感到太意外,也配合地戴上鐐铐。
針對他的審訊并未持續太久。
他先一五一十回答問題,再補充自己目擊的種種,全程與兩位陌生的中尉交談,平靜猶如在聊家常。
十天前的他肯定料想不到,他竟會有跟斯卡蒂北軍和諧相處的一天。
雖沒到互訴衷腸的程度,但也算毫無保留了。
臨離開前,這兩人主動同他握手緻謝。
在單間度過未眠的一晚,翌日天未亮他又被帶出室内,來到新搭的高台下。
鐵架台十米見方,台面鋪着一層層重疊的污漬,台下跪着一個個臉色慘白的匪兵。
而由整排灰衣士兵組成的隔線外,全是神情肅穆的奴隸們。
他們也是徹夜未眠,臉上卻不見疲态,反而個個雙目有神,迎向燈柱的眸中點燃了一種快意。
直面這連片的陰森怨火,伊諾克從喉嚨到手腳冰涼。
慢步登上台階,他冷不防與最意想不到的人對上視線。
“喲,好久不見啊,我親愛的前未婚夫,這幾天來特殊度假區休息得怎麼樣?西邊的風光有比東邊更引人入勝嗎?”
蘇羅單手叉腰,側身立在邊緣,如同一個征服最高峰的首位攀登者,正在插旗向後來者宣誓主權。
此時此刻,後來者即為回避目光的紅發男人。
他放棄最後應答,也是他最後為自己辯解求饒的機會,沉默着走向一個位置。
這是萬衆矚目的至高之位,好比他曾挂在嘴邊的頭等艙。
今天的他不是來縱情享樂的,而是來接受審判的。
“伊諾克·普萊德,你身為中央軍一員卻違反軍紀,觸犯律令收買違禁品,并且屢教不改,這次還罔顧立場出賣我軍内部機密,是否屬實。”
不像審判官的青年斜睨着他,旋身亮出另半邊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