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聲震蕩開來時,伊諾克·普萊德正像隻無頭蒼蠅在要塞内亂竄。
他用撿來的布帽掩飾自己顯眼的紅發,又在換衣間拉來一套風衣藏起囚服,順利混進士兵當中。
過程中麻子臉跟他走散,他終于能逆着人流,小心翼翼地尋找着儲藥倉。
所謂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正是如此。
他一路摸索,深入更加隔音的區域,可結果迷失得更嚴重了。
要塞内部的路徑非常複雜,很多都是閑置的假據點,整個空間四通發達。
那些純白過道伸向有如複制出來的隔室,連着一扇扇緊閉的合金大門,仿佛直達的死域的墓穴,看不到半個活物。
極端的靜吞噬感官,榨出人的退縮和怯意。
伊諾克隻能硬着頭皮前進。
他就跟麥迪婆婆去過一次治療室,當時每隔幾米就會遇到匪兵和其他奴仆,所以他全程三分之二的時間都低着頭。
現在的迷路讓他焦躁,發生在外面的沖突也讓他心煩意亂。
剛才躲藏時,他從别人的對講機那偷聽到了蘇羅和巴斯特的談判。
那頭魔鬼仍十足狂妄,充滿一種不可理喻的自尊高傲。
但現在,‘不可理喻’的權重在伊諾克心裡降低了。
能夠用一年鋪墊,指使全斯卡蒂騙過他和當初随行的精銳兵,若沒十足的把握,這卑鄙小少爺是不會把他做成誘餌,一次釣上索拉兵團和他父親兩條大魚。
因為他在這,所以北軍有充分的理由直接強攻。
因為他在這,在首都的大元帥不會阻撓他們對兵團的打擊。
他甚至還是間接促成大元帥和兵團翻臉的誘因之一。
何況雙方原本就是為利益聯結,維持着比地下情還不齒的關系,想要決裂就像撕掉一張協議那般簡單。
而他伊諾克·普萊德,就是整場鬥争中即用即棄的棋子。
奴隸生活和神經毒素并未完全麻||痹思維,伊諾克心中有數,明白此刻無論誰先找到他,他的下場都不會好過。
蘇羅肯定還要利用他向他父親宣戰的。
還有蘇霆,謝雲哲,弗雷澤他們……
這群血紅王的末裔果真如他母親所說,是惡魔的子嗣,舉着能肆虐人間的邪火降世,不是毀滅殆盡就鑄就完全。
跑過第三段長走廊,強烈的震感陡然爆發,他身形一晃竟就此撞開一扇門。
感應燈于他頭頂閃爍,随後盞盞接連亮起。
頭暈中嗅到刺鼻的消毒水味,伊諾克還以為他走運找對地方了,誰知剛擡頭,他挂滿虛汗的臉又白一層。
這裡,全是人。
有骨瘦嶙峋的奴隸,也有身形魁梧的匪兵,但更多的是一些還穿着舊軍裝的斯卡蒂士兵。
他們像一排排玻璃罐頭伫立,全身浸在淡黃溶液裡,以剔除頭蓋骨,裸露半顆大腦的駭然姿态深眠着。
等等、這到底是睡着了還是已經死了啊?
但話又說回來,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别?!
遠方的轟炸聲越來越響,正應和着屋裡青年心裡掀起的一陣驚濤駭浪。
尚未消化完場景帶來的沖擊,有道身影匆忙地掠過他眼前。
那是位圓滾身材的中年男人,頭發稀疏,個頭不高,穿着皺巴巴的單衣,外搭一件白大褂。
瞥見他,男人沒有很驚訝,反而松了口氣。
“來得正好,你快點過來幫忙,時間不多了。”
伊諾克頓時反應過來,這是把他看成一名士兵了。
為不露餡,他默默爬起,低頭按對方的指示去搬運整箱紙質資料。
上面的内容沒有加密,部分研究報告的封面就寫着明晃晃的名字。
約瑟·貝内特。
伊諾克眼神凝固了。
此時此刻,他再度感謝起自己遊走交際場的歲月。
他不認識約瑟·貝内特,但他知道佐伊·貝内特。
首個作為特招人員從斯卡蒂調到首都的全科醫生,專攻藍月在人體方面的應用研究,曾因優化藍月改造而獲獎。
“你别愣着,動作快啊!”
約瑟在焚燒爐旁催促,一邊将所有資料丢進桶型膛中。
再看小門通向的另一側出口,那裡正停着架改裝過的小型飛行艙。
看來這家夥是準備在東窗事發前逃跑了。
他手頭的研究資料,随便拿出一張都足以讓他站上最高法庭,或誰滅口用的狙擊槍下。
“誰……”
定住的紅發假兵呼吸漸重,無法言語。
在因莫名的憤怒爆發前,他抄起一旁桌上的袖珍槍,直接抵住約瑟的後腦。
這肚子圓滾滾的家夥被他摁在爐子邊,毫無還手之力。
“是誰讓你研究這些的!那些機密的原始檔案,你從哪得到的!”他高聲喝問。
起初約瑟有些慌亂,稍加思索認出他的身份,又扯起嘴角笑道。
“原來是少校您啊,現在着實不是向您問候的好時機,請您先放開我,我保證一五一十告訴您。”
‘少校’的稱呼令伊諾克恍若隔世,但他沒被糊弄過去。
他仿佛學會了北軍人的野蠻,執槍的手用力一戳。
“你隻要回答我的問題,快說!”
被槍口的冰冷激到,約瑟猛地一顫,兩側膀子的肉跟着搖晃。
“我的、我的養父、佐伊博士他去年失蹤後我就找到了這些,在他家裡,我接着就來這工作了。真的就這樣——”
似是沒聽到想要的答案,伊諾克的怒氣更上一層。
這回他食指扣上扳機,故意讓人聽清那恐怖的喀哒聲。
“繼續說!不準瞎編亂造避重就輕,回、答、我、的、問、題!”
他一字一句發話,而在他的大力擠壓下,約瑟的胖臉在鐵闆上擠成V型。
“是、是奧古斯閣下他推薦我來的……”
約瑟艱難地發出聲音。
轟隆聲似在某處炸開。
此時的伊諾克已分不清動靜到底是炮火在逼近,還是源自他腦海的狂轟濫炸。
他松開約瑟,愣愣地垂下雙臂。
回頭瞧他是這幅表情,約瑟拍拍衣領,挂起精明而谄媚的讪笑。
“多謝您網開一面,伊諾克少校。能否勞駕您再搭把手,幫忙處理掉這些不适合公開給大衆的小錯誤?我還可以順手幫您解掉神經毒素,如何?”
肥圓的臉如日食陰影擋住視野,失神的伊諾克很快有了下一步。
他甩動上身,手臂一揮就用槍托擊暈了對方。
奈何這次施力太猛,讓他喪失整條右臂的知覺。
礙于慣性,他跪倒撲向滿地資料,緩神後的第一反應竟是摟起它們跑到焚燒爐前。
——這些絕不能被世人知道!
他倉惶地無聲呐喊。
紙張被丢進去,沒幾秒又給他撈回來,他還能動的左手撐在啟動鍵旁,反複地攥拳暴起青筋。
最終,他還是沒能銷毀。
約瑟·貝内特被他捆住丢在一邊,而他帶着槍和此人的通行卡打開相鄰的一道道隔門。
每扇門後的畫面,他都看了。
有些讓他嘔吐,有些讓他眩暈,它們喚起他體内某種強烈的撕裂感,迫使他逐一探查。
不,今天他是自願看的。
他必須要看。
抵達最深處,也是設施最尖端的隔室,他和一位看守的士兵迎面相遇。
外面頻頻傳來不祥的轟鳴,聲源時遠時近,這讓對方沒有對他蒼白的臉起疑,而是抓住他不停追問。
“現在怎麼樣?蘇霆他們攻進來了嗎?剛才内部的通訊信号斷了,頭兒有說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嗎?”
滿口黃牙的男人一直瞄着門外,雖然是在問他,但心中早已拿好逃跑的主意。
“防線全都失守,看樣子快撐不住了,我來把重要實驗品移走,你要是有空來幫個——”
伊諾克面不改色撒謊,沒說完就見對方腳下抹油,一溜煙跑往逃生方向。
如果這裡是南哨塔,他反而會提槍奔往戰場的吧。
平靜地生出感慨,伊諾克如願向内走去。
入眼是一台醫療艙,高高豎起面向來賓,它封閉的内腔裝滿青綠色溶液,漂浮着不知是皮屑還是氣泡的小顆粒。
曾由莫奇和他運送的獅鹫果然在這,也跟之前那一列列‘罐頭人’同樣被剖開了頭顱,大腦暴露在外。
但與他們不同的是,獅鹫的額葉連着一根細線。
越是靠近,儀器透過溶液變幻的綠光就越晃眼,以至于那根線條扭動起來時,伊諾克完全沒反應。
等‘線’開始拍打透明屏障,突然膨大兩倍,被吓退的他才驚覺這根本不是細線或輸液管。
它是個生物。
一瞬就扭曲變色,全身布滿渦狀眼珠的蟲子。
它似乎隔着儀器就嗅到另一個活人的存在,像饑腸辘辘的蜥蜴伸長舌頭。
“撲通!”
身形大它數百倍的獵物跌坐在地,還未交鋒就因恐懼輸得一敗塗地。
門偏巧在這時被撞開了。
進來的兩人影子被光拉長,肩并着肩搶先闖進室内。
看到癱坐的伊諾克,其中一人調笑道。
“哎呀呀,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對于現在的伊諾克來說,沒有什麼比聽見雪狐的聲音更糟糕的事了。
他木着臉回頭,‘沒有更糟糕’的結論直接被推翻。
雪狐尼克攙扶着巴斯特,這兩人不僅躲進來了,還飛快地輸入密碼讓大門層層鎖起。
當奴隸的慣性讓伊諾克自覺沉默,可他的手還摁在褲管處。
“我勸你最好放棄那不中用的小玩具哦,普通的子彈對我們沒用的。”
尼克微笑走近,朝人擺擺左手。
那隻握着一柄普通短刀,看不出有何特殊。
但下一秒,再次被俘的伊諾克就明白雪狐的意思了。
室内響起叮叮咚咚的碎片掉落聲,是巴斯特的傷口在飛快修複,他新長的血肉将子彈碎塊全部擠出。
這驚人的愈合速度就像現場注射了藍月治療液,不留一點疤痕。
可疼痛是切實存在的。
又靠着部下半晌,痊愈的巴斯特才直起腰,他死咬着牙喘息,神似一頭被激怒的猛虎。
“我就說蘇霆守着開采洞那麼多年,怎麼會沒有一點長進,原來他都用在那個野|種弟弟身上了。”
咒罵一聲,巴斯特目光幽幽,盯向逃無可逃的人質。
“誰放你進來的,嗯?”
他的嗓音陰沉得可怖。
這瞬間,無數名字掠過唇邊,可伊諾克最後隻反問道。
“你們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鳥獸散了,我就不能在你們快要輸的時候逃嗎?”
話音剛落他眼前一黑,胸口結結實實挨了巴斯特一拳。
大概飛出去三米,他橫着摔進空容器的收集箱裡。
外力重擊催化毒素,這感覺近似高燒,紊亂所有感知。
仿佛他也被撬開腦殼,失去自我,變成沼澤中一團半死不活的血肉。
再後來,他隻記得自己吐了血,也聽見雪狐擔憂地勸說什麼,卻被巴斯特怒吼着堵回去。
“輸?我怎麼可能會輸給那些軟腳蝦,呵……他們隻有一個同樣改造過度的蘇羅在硬撐而已,不足為懼,隻要我……”
改造過度?
再聽見魔鬼的名諱,連自己是誰也忘卻的伊諾克首先想到的是否定。
那種家夥,才不是甘願向一種能源或利益低頭,隻為換取向上攀爬的機會,換取自身強大就踐踏他者的人。
火為何讓人生畏?
有着如火長發的奴隸,少校,全區大元帥的愛子……
現在還是叫他‘真實故事的以諾’吧。
在察覺巨|魔一般的巴斯特重新逼近,像拎雞崽拽起自己的胳膊時,真實的以諾僅僅思考着這樣一個對現狀毫無意義的命題。
——人類懼怕火的詛咒,最初到底是誰設下的?
反正肯定不是巴斯特或雪狐這類玩轉森林法則的單一個體,亦不是和大元帥同流的位高權重者。
因為在權力和地位出現以前,恐懼與火早已問世數萬年。
“怎麼,你現在知道學乖裝死了?小少校。”
巨魔呼出飽含血腥味的鼻息,掐人的力道異常恐怖,輕輕一捏就能拗斷骨頭。
他下一句還真暗笑着說道。
“為防止你等會兒又亂跑,我還是直接卸掉你的手腳吧。如何?你的這幅臉蛋夠漂亮,值得留下。”
“……”
不含恐懼的複雜情感鎖住喉嚨,真實的以諾終究沒發出聲。
一步步踏入原始密林,沉進幽暗沼澤後,失去皮肉和名字的他第一次看清整個世界。
作為代價,他花費二十餘年構築,自己深信不疑的‘世界’也徹底支離破碎。
手骨在别人的摧殘下咯咯作響,雙眼因絕望的滲透緩緩渙散,在最後一刻,真實的以諾——伊諾克·普萊德隐約看到一團火苗。
它在熄滅之際顫抖着融入黑暗。
一如他即将墜向真正深淵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