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過震驚,諾克稍加思考便明白在該節點突然要他簽署結婚文件的用意。
北軍從兵團手上一舉奪回西區的消息已轟動了全地。
當時在場目睹的僅有兩名元帥及其随從,蘇羅不可能放任他們向外界告知實情。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首都收到的彙報為——在六七兩區援軍的協助下,去解救伊諾克少校的北軍順便鏟除了敵人。
而他父親從忠誠眼線那得到的彙報是——兵團頭目在混戰中帶走全部實驗資料,銷毀了證據,至今還在潛逃。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
掌權數十年,大元帥奧古斯自然會起疑,更察覺到以蘇霆為首的北軍異心漸露。
然而,兩者都不想過早地兵戎相見。
至少目前如此。
自認掌握絕對力量和優勢的普萊德一派。
苦心孤詣步步為營籌備至今的北軍一方。
他們都希望,且斷定自己能不戰而勝。
接下來就是互相證明的時候了。
筆尖觸紙,沙沙輕響,諾克在茶幾前壓低身子,簽完了整份屬于他的文件。
按這群人的高效率,預計兩天後手續就結成。
由于他登記在首都名冊上,他必須要返回一趟,在當地機構也出面作證一次。
并且,堂堂大元帥之子——少校伊諾克·普萊德的婚姻大事怎麼能這麼随随便便過去。
他以毫無波瀾的語氣在内心補充。
“呼……”
填寫信息相當于以旁觀視角重審一次曾經的自己,諾克恍若隔世,長歎着放下筆。
剛好,主桌前的蘇羅也停筆了。
青年把住紙張輕敲桌面,邊整邊問。
“你喜歡什麼風格婚禮,傳統的還是新潮的?有中意的策劃人和司儀嗎?”
對方開口前諾克就已坐正等候,此時卻欲說還休,憋不出一個字。
這得歸咎于屋内兩位不得了的電燈泡。
斜前方,斯卡蒂對外名義上的統領蘇霆靠着牆,那視線一直鎖定着他,仿佛能洞穿鐵闆,凍結血肉。
右側方,弗雷澤抱臂站在兩盆對稱的觀賞花旁,那笑容一如既往滲人,仿佛能滴出毒液,腐蝕骨骸。
繼對指令的順服之後,他們又找到一個彼此的共同點。
——想用眼神殺死即将跟蘇羅成婚,也曾被青年瘋狂追求示好,差點生米煮成熟飯的某人
盡管那全是假的,包括當下的關系确認。
若非條件不許,諾克真想問問首座上笑容可掬的家夥‘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為盡快離開是非之地,他收好資料,頂着重壓開口。
“一切聽您吩咐。”
他說話隻看地闆,還沒到桌前就把文件前伸,等不及要走。
可桌後的人卻看熱鬧不嫌事大,接着主持公道。
“那怎麼能行,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全由着我,豈不是委屈你了。總得聽聽你的意見吧?”
這下諾克真不知怎麼回複了。
别無選擇的他擡眼,頓時從對方的哂笑中找到線索。
那才不是在問他婚禮。
阖眼深深換氣,諾克不再拘束身份地開口。
“為什麼你們要做到這個地步。”
他處變不驚的臉上終于浮出一絲擔憂。
“等你們結束大元帥的統治後,要怎麼解決那些曆史遺留問題?”他陳述中沒用上‘父親’指代,足夠公正客觀。
各區間的協調與隔閡,無法忽視的民意與需求,一直對内虎視眈眈的其餘勢力。
可以說一旦發生叛亂,如今世間維持的微妙平和就要全面崩盤。
恐怕到那時,誰也無法預見未來的形勢走向。
這是他最近在哨站學習到,并結合過往見聞提煉出的憂慮。
他清楚現有政體的問題,知曉上位者和統治群體的斷層,也親眼見過一個失敗的、執拗于過去繁華的星球最底層是何種光景。
畢竟,他就是他們當中一個該死的典型。
“在那之後,你的眼睛又注視着哪?”
結束三問他繃緊身體,忐忑但不畏怯。
因為同另外兩人赤|裸|裸的厭惡相比,眼前魔鬼的目光竟是最客氣,也最沒攻擊性的一個。
雖說真正威脅到“世界和平”,将要把全人類局面攪得天翻地覆的正是他。
“在注視着哪裡嗎……嗯,這倒是個好問題。現在你跟小謝朋友勉強一個水準了。”
回憶幾秒才想起小謝是指謝雲哲,紅發士兵氣息一松,心情莫名的輕快。
“那我依次回答你吧。”
蘇羅下放雙手,擱在文件頂端。
“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因為必須做。”
“怎麼解決問題?直接解決。”
給出廢話般的答複,他望向人微微側過腦袋,閉起一隻眼道。
“至于我未來要看着什麼,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反正不是你們家早該告老還鄉,騰出屁股的糊塗蛋們。他們還沒那資格,遠遠不夠。”
人生的大起大落沒有折損諾克察言觀色的能力,隻四五秒,他臉上的陰霾消散,眸光閃動。
蘇羅明确的告訴他,對奧古斯一族的趕盡殺絕非北軍的行動目标。
他總算放下心。
作為歸順者,他沒有質疑甚至阻攔的能力和資格。
何況他已認同整個斯卡蒂的做法。
但身為子女,他還是會對做出喪盡天良之事的雙親有恻隐之心,不想他們的結局太難看,更不希望因此爆發更大的戰事。
否則,就會有更多的家庭遭殃了。
鞠躬緻謝完畢,紅發士兵自覺地側身。
他人才邁出半步,蘇羅又慢條斯理抽出一副檔案。
“洞穴15A的初步探測結果出來了。跟你猜得一樣但又不同,挺有趣的。既然是你提出要檢測,這些就獎勵你拿回去看。”
諾克剛轉身,淺藍色的檔案袋就朝他丢來,配合着他手忙腳亂的接應落進他懷中。
得到這份根本不算‘獎賞’的獎品,剛才閃現過的一絲輕快感顯出真身。
“給我看?”諾克受寵若驚道。
“那不然呢?”蘇羅架子十足地往後一靠,“你跟尤金跟到了現在,還沒學會軍規嗎?”
說實話,諾克真沒學過。
無論在哨站還是在西區駐紮的時候,他都沒看到任何軍紀之類的标文或宣傳冊。
不過,言行舉止的氛圍教化遠比明文規定的懲戒可怕,他此刻竟張口就來。
“是,屬下責無旁貸。”
誠心保證的是他,說完别扭的也是他,為掩飾尴尬,也是防止另外兩個人形探照燈瞪穿自己,他摟緊東西低頭就走。
豈料蘇羅再次叫住了他。
這人還手動擴音,特地用上‘蘇洛’時期的甜膩聲線送别道。
“嗯!那麼我們夜裡婚房見哦~”
“咚!”
紅發士兵腳一滑,肩膀連腦袋磕到門框上。
這一刻,感受着身後兩道陡然淩厲的視線,他難得又在心裡對魔鬼不敬了一回。
那個混蛋、絕對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
就像逗弄庭園中飼養的動物,壞心眼地專攻對方一些羞恥但并不緻命的弱點,欣賞于小東西滿地打滾的窘态。
是捉弄,亦是惡趣味的磨練。
總而言之,普天之下隻有他懂得把控火候愚弄旁人,不怕被記恨報複。
“啊,完全就是這樣嘛!”
尼克·哈裡斯大笑着附和。
午休時間,他跟每日往返東西兩區的執行官——謝雲哲閑聊解悶。
恢複了清白身份,現在的他是西區新駐點的督導,因此跟謝雲哲一見如故。
談及共同的上司,強烈的共鳴又使他倆快速成為一對知心好友。
誰讓他們都是被某人折騰過的“受害者”。
“不過換做其他人這樣整我,我是真的會生氣的。”謝雲哲坦言,伸手為尼克續上溫水。
提起這茬尼克就止不住地笑。
他實在想象不出,謝雲哲手捧十八禁讀本看到天昏地暗,看姿勢教程看到頭暈目眩,最後還要硬擠出微笑應付一個“單純”求知者的畫面。
“那總比我好呀,我可是被丢到吃人不吐骨頭的獸坑裡了哦。”尼克擺動手調侃。
他被切掉的右拇指如今已裝上最新的假肢,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像以前一樣活動。
那銀白的金屬光澤讓他的手真成了雪狐爪子了。送他這份補償的人也如此評價他。
沒有像旁人一味的同情敬佩,謝雲哲神色恬淡,恍若洞悉了對方心底的秘密。
他也直截了當地指明道。
“這也是你期望的任務吧,尼克。”
尼克指尖頂起帽子旋轉,不置可否。
名譽,正義,仇怨。
一切在斯卡蒂人民身上合理的動因,在他這始終不成立。
他天性喜歡朝危險的邊界靠攏,把自己置于不破不立之地,哄自己追逐不可觸及之光。
在害怕失敗前,他首先會怕自己沒能邁出第一步,緻使他餘生都懊悔那一次的錯過。
可此種理念是被普世價值觀忌憚,甚至是排擠的,過去他也沒能自己及時醒悟。
尼克搖着頭淺笑:“他之前也是這麼說我的……”
不,實際上對方沒有親口點出來過。
憶起一年前的走廊捉迷藏,在紅屋目睹的駭然大戰,還有他單膝跪在“王”的面前授勳的幕幕,除了一份如夢成真的感慨,更勾起後來支撐他在兵團魔窟中走下去的念想,真正的動力。
他一定要回來。
回來見他最想見到,最了解他,最終也成就他的人。
微妙情緒哽住喉頭,金發青年指尖一定,重新戴上帽子,也趁機掩飾混在感激中的點點情意。
“沒辦法,誰讓我被蒙迪戈咬了一口,給同化了呢。話說今天大本營有什麼新動向嗎?”他擡頭翻篇道,活動着僵硬的肩膀,“最近所有事項都在同步推進,我有時可真擔心那位會比我們先過勞。那才會真的天下大亂呢……”
誰都不願看到他的離開,也不想他離開。
他們已忍受不了與他分别哪怕一分一秒。
他的存在,對全軍上下,乃至整個已知曉他所作所為的斯卡蒂百姓來說就是這樣一個荦荦大者。
因此,當他把自己關進會議室,謝絕一切會面時,離他最近的圈層開始輕微“地震”。
馬上就五個小時了。
紅屋的人們竟替蘇羅計時起來。
巡邏兵會借故反複經過大議廳外的走廊,包括謝玉海在内的侍者則會蹑手蹑腳觀望。
送進去的茶點飲料沒被碰過,午餐晚餐合并的豐盛愛心餐在推車裡紋絲不動。
他們卓然的年輕領袖,雙手插兜靠着桌沿,面向兩幅地圖。
就地形來看,兩幅圖并無太大區别。
一張是保留在曆史資料裡的《伊克利普斯帝國全地形圖》,另一份是現在被徹底拆分,劃區标注的《10-3-1總地圖》。
十個主轄區,三個特别獨立區,一個存在但無法準确标注非正式獨立區,即暗環區。
第六次晃悠到窗邊,看見的仍是那道肅立的纖長背影,謝玉海投降似的長歎一口氣。
他實在不懂,兩張地圖有什麼好看的?
“你有什麼事?”
一道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謝玉海猛起身,面對海勒姆不苟言笑的臉有些發怵。
“請問,他、蘇羅先生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嗎?我看他不吃不喝的,遲早會累壞的啊。”他壯着膽子說道。
——蘇羅少爺在處理重要工作
這個回答模版海勒姆已經同其他人說了沒有一千遍也有一百遍了。
此刻看着少年倔強又擔憂的眸子,他不免輕歎。
有兩種時候,是他們萬萬打攪蘇羅不可的。
一是在他完全的私人時間,通常這時旁人都找不到他。
二是在他單挑将會危及他們全員的威脅時,他最厭惡有誰不自量力沖上來添堵,俗稱拖後腿。
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可偏要逆行卻又是人的另一天性。
尤其當此事涉及到他們最在意的存在後,多少負重都拉不住。
時隔一年,季宇飛久違的推開那扇門。
在舊基地議事廳的暗房,是蘇霆原來設立的密室。
進來掃視半圈,他頭一回發現這空間小得可以。
總是跟在小少爺身邊,他的審美已快被對方奢華宏大的偏好帶歪了。
但極緻的華貴也隻有那人駕馭得了,而不是今天聚在這裡的一幫臭男人們。
上到元帥副領事首席研究員,下到哨站隊長和派遣的執行官。
最讓人意外的是伊諾克·普萊德還有尼克也在。
“抱歉讓諸位久等了,請問談到哪了?我還能跟得上嗎?”季宇飛笑着脫掉厚外套。
“季參謀長不必擔心,拜一些不中用的累贅所賜,我們的進度您等快結束了都能輕松追上,就是邁半步的功夫。”
弗雷澤單人霸占一座長沙發椅,最先接話也挑起龃龉的端倪。
在場都是對他本性一清二楚,或該說——在他的有意展示下看得真切的人,所以毫不客氣。
“請問弗雷澤閣下,您說的累贅裡有您嗎?”
尼克在大哥尤金身邊回嘴,笑容與銀發男子幾分像,但更多一種向上的明媚。
“分明是你一直在亂帶節奏和方向。”尤金直說道。
聞言弗雷澤擺出無辜臉,仿佛是在反問——我怎麼會存心幹擾呢?
“你是想自己先找到線索,然後去邀功吧。弗雷澤。”
與他有血緣關系的紅發士兵在另一邊的牆角揭穿他的假面。
對此,紫羅蘭般的男人側過腦袋,狐疑地轉動眼珠。
“奇怪,我怎麼好像聽到誰說話的聲音,蘇元帥,您寒酸的秘密基地該不會有亡靈吧?”
同樣在弗雷澤對面單人霸座,蘇霆環着手臂,眼神比姿勢更不近人情。
“我這以前沒有鬼,至于現在……可以有一個。”
半分鐘不到,迷你的戰場上硝煙四起。
這群人根本談不攏啊。
季宇飛一邊感慨,邊看向跟自己同樣慣于協調的謝雲哲。
從青年為難疲憊的表情中,他讀出了‘試圖阻止但多次失敗’的無奈。
這裡的所有人自然都是向着一個人的。
但同時,他們又不都是僅持有忠誠的。
來前就有預料,季宇飛清了清嗓子,一擊必中。
“海勒姆先生告訴我,小少爺剛才禁止接受通訊了,算到現在,他大概也在裡面待了九個小時了吧。”
密室内瞬間噤若寒蟬。
迎着或驚詫探究,或擔憂焦慮的目光,季宇飛順勢拉下簾幕,展示着兩份地圖。
“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清楚一件事,今晚我們是在沒有指令的前提下自發聚集到這,有且隻有一個目的——為那位排憂解難。即便事後我們會被懲戒。當然,做得好的話,等着我們的就是贊賞了。”
這種對付五歲小孩才有用的手段,成效竟意外地喜人。
站姿防備的換了說敞亮話的面貌,坐姿慵懶的微微挺直,似尊敬又似被那番話裡的什麼引起興趣。
季宇飛隔着人群和謝雲哲對視,點點頭自然地接下去主持。
“其實一年前,小少爺就委托海勒姆閣下去找尋關于一個符号的印記。時間有限,我就先跳過起因和進程,直接來到結論吧。”
他毫不拖沓,直接在一份地圖上圈出數個位置附帶年份。
“它的出現往往伴着自然災害,人為事故,并且最終都能被官方記錄到。當然,不能簡單地視兩者為綁定關系。”
紅筆圈完,季宇飛又以黑筆畫下第一個重點。
“這裡,正是苓元帥二十六年前落海遇難的地方。具體發生什麼我們并不知曉,隻是确定她的身體因此異變。”
“一樣的?”尼克詫異道,“那女人墜海的地方是海嘯發生地?”
季宇飛在寫畫中抽空點頭:“是的,我後來同苓元帥确認過具體位置,也跟弗雷澤閣下比對過記錄,總不能兩個都是騙我或出錯了吧?”
弗雷澤在沙發上輕笑,算是對質疑聲的傲慢回應了。
雖說他做人很成問題,但對交易買賣是嚴苛到容不得一粒沙。
一口氣畫完現階段示意圖,季宇飛收起記号筆。
空氣裡彌漫着墨水介質的酒精味。
“有一次小少爺曾對我和蘇元帥說,普萊德他們之所以甯願跟索拉兵團合作也不想動用武力征服,是在畏懼更大的‘地雷’。”
蘇霆立刻就能搜索到當時的記憶,贊同的點頭。
那是他們第一次從弗雷澤口中得知“旁白師”的存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