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生生挖出了一個活人的心髒,他的雙手沾滿令人目眩的紅色。
他用這手粗蠻地掰開果殼,挖出裡面嫩白果肉。
做作地啊嗚一聲,他張嘴吞掉整顆。
如此解決掉兩大盤新鮮水果,分别舔過十指上的甜汁,他最後才拿濕巾擦手,餍足地往後一靠。
高空的陽光穿透玻璃,似是偏愛于這個角落,所以隻灑在舒服到哼哼的蘇羅身上。
對他來說,這架銀翼二号确實與家無異了。
休息間一比一複刻紅屋的個人辦公室,房内吃喝玩樂樣樣不少,隔壁還有十五人的侍者團待命,就等着伺候他。
現在他腳一踹開啟放映機,惬意地看着《銀河少女戰士》的錄像。
多麼溫馨無害的場面。
像隻鼠婦縮在最遠處的沙發,第二位乘客默默腹诽,煎熬地倒數時間。
他是曾經的首都少校伊諾克,現在的斯卡蒂士兵諾克。
而等銀翼一落地,他就成了‘蘇洛’的合法伴侶,與其共同享有财産和繼承權。
做戲做全套,他們這對小兩口從出發起就共處一室——應蘇羅本人的要求——美名其曰增進感情。
于是,便造就了對方閑散玩樂,他一人瑟縮角落的現狀。
等待的過程漫長,但并非無事可做。
他垂首,看向腿上攤着洞穴15A的詳情報告。
結合樣本分析和後來先遣小隊的探查結果,能推斷出該洞穴竟連通着一處地下湖。
除了近兩百米的山體,它還被厚達三千米的遠古冰層壓蓋,根據研究人員推算,它的含氧濃度至少在地面正常水質的七十倍以上。
吊詭的是,它的可探測藍月濃度居然為負值。
由于藍月的特殊性,即便某區域内的能量完全耗盡,檢測儀上仍會呈現一個固定數。
那代表着它經過消耗後依然存在,隻是人們無法再用現有技術重新提取。
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
而排除其他幹擾因素,這項異常數據隻剩一個解讀方向。
——下面有什麼東西,正瘋狂汲取着這邊的藍月能源
或許是能量在地脈中的流動所緻,可能是順着地下湖的水流失。
也可能,是湖中存在着一個乃至一群生命體。
那片湖底含氧量如此之高,孕育出的生物體型少說在數十米乃至百米的規模之上。
受限于技術和環境,他們無法繼續深入調查。
但若布雷格的研究室能及時做出新設備,要不了多久就會弄明白地下湖的情況。
說不定……
諾克思考得投入,指尖規律地輕叩大腿。
上一次的秘密集會,讓他産生了某種預感。
如果,這次他們能解開地下湖的謎團,說不定就能查出斯卡蒂能源開采洞枯竭的成因,順勢弄明白其他地域為何也在衰竭。
最後就能進一步判明,那曾被奉為神迹,實則在扭曲人類的玩意兒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有何意圖。
“你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耳畔襲來的聲音與氣息吓得諾克将文件一抛。
檔案在空中翻滾兩圈,散開大半紙張後落地,他則像屁股下裝了彈簧,在他受驚時将他彈飛。
可雙腳卡在茶幾下,他隻能在沙發上偏移幾公分。
他沒逃開不說,還撞到右腳腳踝。
“嘶——”
他猙獰吸氣,顧不得會不會惹大魔王發怒了。
幸好,今天算他走運。
悄無聲息坐過來的蘇羅打量着他,許是被他扭曲的表情逗樂,悶聲笑了一下。
心裡謝過幸運女神,諾克強忍着痛去撿紙張。
撿完一圈回頭,見蘇羅還懶洋洋靠在原位,他又開始緊張了。
“你、呃、請問您有事嗎?”他努力彎起嘴角問。
“我沒事就不能找你說話啊?”蘇羅拍拍身邊空位,“我們才剛結婚哎,蜜月期都沒過就直接跳到七年之癢,白天互相把人當空氣,晚上彼此當枕頭了?”
哀歎一聲倒黴,諾克硬着頭皮坐回原位。
手腳收攏在安全線内,文件恭敬放到桌面,做完這些的他垂首,有意避開視線。
可這樣一來,他與茶幾上的倒影目光碰撞,思緒微凝。
真是不可思議。
他對着半透明的虛像喟歎。
雖然重新換回那身黑色軍裝,紅發也長過肩頭,可他竟認不出現在的自己。
尤其是是眼睛。
往昔他的眼如人造寶石,被打磨得精巧剔透,隻适合擺在天鵝絨墊中以供欣賞和估價。
如今它的表面變得更渾濁,色澤卻更厚重亦深邃,能裝下更多,望見更遠,真實地停駐于天地之間。
心知改變自己的就是身邊人,他捏緊膝上雙拳,清了清嗓子。
“跟大元帥會面後我會直接去見莫娜夫人,她和她的那群親眷應該也想見見你,也許還會把我支開,單獨跟你談話。”
“噢?”
蘇羅興緻盎然,屁股又往旁邊挪動,半邊身子已經挨着僵硬的紅發男人。
他今天專門塗了葡萄味的香膏,與手腕上的淺紫手環十分相稱。
而他歡快地打聽起來。
“那是高官妻子們的茶話會嗎?惡婆婆對小白花妻子的下馬威?她會發紅包嗎?會準備給我禮物嘛?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想要警告我、把我逼走?”
諾克:“呃……”
受到問題轟炸,還個個暗藏隐|雷,曾在風月場上遊刃有餘的花花公子吐不出一個字。
靠得太近了!
太近了!
他滿腦子盤繞着一個呐喊,活像個被登徒子調戲的良家少男。
天知道之前的他到底是怎麼能對這惡魔甜言蜜語,信心滿滿地調情的。
礙于這份羞恥,他連帶着又懷疑起自己的前半生,懊惱且無奈,恨不得記憶清零。
“噗——”
對方果然發出憋笑聲,身體的顫動通過手臂傳達,一陣一陣地刺激着觸感神經。
諾克忽然感覺有點熱,扯了扯領口。
冷風被他手動灌入脖頸以下,鎮定着心跳,然而剛平靜些許的他卻立馬一僵。
笑夠的青年沒離遠他或退開,反而直接趴在他腿上。
就這樣靜靜翻看起文件。
毫不誇張地說,這瞬間他連心跳都停了。
原因裡震驚和畏懼居多,二者又能合并為一個敬畏,這也是他自圍剿戰後對此人始終保持的态度。是下對上應有的姿态。
然而他還是小瞧了,或該說忘記青年的演技有多高超,入戲有多順滑。
“這裡标記起來是什麼意思呀?”青年翹起雙腳晃動發問,用着剛好不用掐嗓子,卻清甜勝似果酒的聲線。
“是指數異常的意思,對應的區間段狀态我用相同顔色标起來,方便比較。”諾克狂眨眼,極力穩住心回答。
“嗯——這樣啊,那這個字符呢?”
“是縮寫,遊離氧估算值的意思。”
“哇,原來如此。你好厲害呀,這個都知道。”
……
奇妙的一問一答讓諾克感到恍若昨日。
在青年還是蘇洛時,那嬌蠻卻唯獨對他專情的卑微形象令所有人都記憶深刻。
也把他和他母親騙得團團轉。
如今,此人又在原基礎上調整,表現得像個真正得到心儀對象的omega,言行不再患得患失,而是愈發粘人起來。
情緒因思考緩和,奈何緊繃的身體要慢幾分,因此諾克沒逃過被輕掐大腿的命運。
他身子一抖,低下了頭,毫無懸念地被攫住目光。
“你放松點啊,腿繃得這麼硬,我趴着一點也不舒服嘛……”
一手托着腮,一手扶文件,蘇羅斜仰着腦袋,角度格外緻命。
緻命不是指攝像中“死亡角度”。
而是在這個對視位下,他媚眼如絲,神情輕佻的模樣就像觸動一張蛛網的落葉,傳達淩駕語言之上的強信号。
是撒嬌,是邀請,是不可言說的撩撥。
如同燭光晚餐時桌下忽然湊近,悄悄勾住人的小腿。
對此訊号再熟悉不過,紅發男人當即混亂了。
生理心理在打一場惡戰,最後是内心舉起理智大旗,讓他在無法躲避對視的境況中強行轉開目光。
他開口前咽了兩下唾沫。
“抱歉,要不我叫外面的人送枕頭給——”
再一次的,他的防禦被對方輕易擊穿了。
蘇羅翻過身,徹底仰躺在他大腿上。
烏發散開的腦袋貼着他緊實的腹部,隻要稍微一轉,那挺翹的鼻尖就能碰到他的重點部位。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無措且耳根發紅的諾克再次呐喊。
所幸這魔鬼恢複了居高臨下的口吻。
“你現在還真夠正人君子啊,是在巴斯特那吃了什麼東西壞掉腦子了嗎?”
此話無異于長鞭,還帶着尖銳倒刺。
它挾着簌簌風聲一下抽向諾克的脊背。
他立刻歎氣,閉眼嗫嚅道。
“我隻是,終于有自知之明而已……”
他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知曉此前所欠的舊債,明白于事無補的懊悔。
站上處刑台死過一次後,他不願再沉淪下去。
“隻是有自知之明而已嗎?”
他聽到的第二句比上一個問題還尖銳。
同時,他也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蘇羅爬起,面對面跨坐在他腿上,環住他脖頸。
距離近到彼此的黑紅發絲交錯,鼻尖幾欲相觸。
就算他們下一刻緊緊擁吻,倒在沙發中肢體交纏也不意外。
可對方如屠夫挑揀肉塊,判明品質的審視讓所有旖旎氛圍蕩然無存。
——下一刻自己被咬破咽喉、擰斷脖子也不意外
這麼想着的諾克繃緊了脊背。
不多時,他身上的人像頭低伏的野獸笑起來。
“看來在關鍵時候眼瞎犯蠢是你們倆兄弟共同的毛病呢,這就是普萊德家一脈相承的懦夫基因嗎?”
諾克皺眉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話中突兀提到的弗雷澤,第二次是為了那句懦夫基因。
不過他終究沒能說出什麼。
本來是想說的。
他想說出絕對恭順,不會引來指責的回應。
豈料魔鬼一把揪住他的雙唇,一個勁地拉長拽動,惡劣地當橡皮糖揉搓。
這大概是蘇羅程度最輕的懲戒了。
“之前我給你夠多反省時間了,沒想到你能拖到現在。今天我寬宏大量不追究,等下到了你老家,你要還敢是這幅畏畏縮縮的德行……”
斷句中眼睛一眨,他利刃般的視線頓時切換,變得軟萌無害。
“那我就不喜歡你了哦。人家隻想要強大優秀,威風凜凜的伊諾克閣下嘛!起碼要像我大哥一樣棒棒哒!也要像他一樣大!”
諾克:“……”
無言以對的他暗自祈求,希望誰能出現帶走這喜怒無常的魔鬼。
巧得很,房門被叩響了。
不巧得很,來的就是蘇霆。
應蘇羅的允許進屋,他一擡頭就看到兩人親密相依,形同歡|愛的姿勢。
他毫無緣由地靜默幾秒。
但堂堂元帥到底還是明事理,瞥了一眼窘迫的紅發男人就收回視線,繼續秉公辦事。
“還有十分鐘就抵達首都的元帥府。剛才賀拉斯發來密信,稱奧古斯已經在集結人馬了,他準備提前進行今年的閱兵儀式,順便向民衆展示他們成功複原的“莎樂美”。”
聽到這蘇羅才從諾克腿上翻下來。
莎樂美号。
據記載,這是血紅王上任後命人打造的首個新武器。
其主體為一架母艦,能負載上百艘子艦。
她三千米長的U型薄翼身軀包含一種前所未有的主驅動系統,能夠短暫模拟出一片人造的局部時空扭曲區域。
這既保證她能循環使用藍月能源,也能讓她在外太空來去自如,靠近黑洞也無所畏懼。
正是這項革|命性的武器開啟了他的帝國時代。
而其存在也因血紅王的隕落失蹤,相應技術從此失傳。
有人猜它是被星盜拆毀後偷走,也有說法是它在混戰中啟動了最大主力,帶着部分幸存者一舉穿梭至其餘星系,至今仍在飄蕩。
聽完彙報,蘇羅輕蔑一笑。
“現在這架肯定隻是打着原型機的旗号,用手頭現有的玩意兒東拼西湊出來的一個家夥吧,看着足夠威風能充場面。公衆認不出好壞,草包專家也拼命宣揚吹捧,他們今天就會忍不住拿出來遛一遛。”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還是那麼有預見性。
當雪白的銀翼二号抵達着陸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地上的一座三柱式飛船。
它更龐大,設計得也更具侵略性,無數小型炮塔整齊排列,像信徒伸出的一雙雙手,推舉着艦身最頂端的炮口。
論戰力性能,這艘莎樂美當屬世間一二。
可論還原程度,它跟正版差了十萬八千裡。
而以奧古斯為首,五位轄區元帥及其人馬組成的迎接隊就站在“赝品”前面。
一排中央兵充當警戒線,将部分幹事和頭部媒體隔在五十米外。
曾兩次拜訪過斯卡蒂的默文也在其列。
目睹奇異的飛行器減速,如一片直線下落的羽毛停穩,他驚疑之餘眼神更多了忌憚和惱怒。
該死的蘇霆,竟然裝窮裝傻欺騙他們!
然而身處無數鏡頭下,他和一衆将領隻能保持肅穆的神情等待。
等着他們唯一統領的次子與其伴侶攜手登場。
艙門開啟,那兩道身影手挽手亮相,閃光燈與喧嘩聲當即爆發。
紅發男子着軍裝,高挑俊美。
烏發青年穿白衣,神采飛揚。
好一對恩愛般配的新人。
從下階梯到走上紅毯,伊諾克始終放慢速度,就為配合着有腿疾的伴侶,每一步都體貼地護着對方。
按規矩在艙門處等候,蘇霆沉默地目視前方。
見他如此,季宇飛不禁湊近,小聲咳嗽道。
“收斂點啊,哥哥大人,你的表情看起來快要成吃人鬼了。等下吓哭全區觀衆怎麼辦?”
經過兩次僞裝演練,蘇霆進步突飛猛進。
他斜睨一眼,反而讓不滿覆蓋全臉,诠釋着不共戴天的怨氣。
“這樣不是更好麼?”他也不克制音量說道,“讓他們看清楚我方的态度。我的态度。”
這會兒季宇飛不知自己是該欣慰還是惋惜才好。
經過研讨,他們全軍上下已默認未來必将有一戰。
看蘇羅少爺的意思,戰役應該就在近期。
尚未得到他的明确指示,他們就擅自調查籌備,其實仔細想一想,還是這件事被發現更恐怖點……
至于蘇霆這位勇士,他似乎打算主動攬下催化矛盾的罪責了。
豈止這份罪責。
接下來的會晤裡,他完美演繹了一個造反派該有的前期嘴臉。
不配合,不示好,話裡話外都是對首都方,尤其是對伊諾克·普萊德和大元帥的不滿。
除開過去就有的不合,他怨怒的原因在場的人能猜出一二。
索拉兵團俘獲伊諾克少校時,曾點名要讓蘇洛去送贖金,一舉威脅首都和北軍兩頭的意圖昭然若揭。
蘇洛一不是士兵,二來體弱帶病,三來還是剛成年的、毫無訓練經驗的omega。
可大元帥毫不猶豫地下令讓蘇霆照做,此舉多少有點欠缺考慮,或該說偏心了。
好在最終被當成目标的二人都沒事,還終成眷屬。
這也就引出另一個‘造反’誘因,便是那老生常談的——寶貝弟弟被外人拐跑,空巢大哥又怒又悲。
有這兩層緣故在,今天奧古斯也不敢過分追究。
領着衆人踏進迎賓廳,他才拉住一旁的伊諾克。
“伊諾克,孩子,你母親在後屋等着見你呢,趕緊把帶人去給她看看吧。”
室内暫時沒有記者和鏡頭,他輕拍兒子臉頰,慈愛又心疼地微笑着。
“你看你,都瘦脫像了,那一個月留在北區真是苦了你……”
“沒關系的!大元帥閣下,我會把伊諾克重新喂得胖胖的!然後我們一起生好多孩子!生滿十二個怎麼樣?”
整條走廊忽然被一道聲音灌滿。
前後左右的官員紛紛止住交談,目光聚焦一處。
對這種暴雷式的吸引手段深有體會,諾克先于其他人回神,連忙摟住蘇羅。
“讓您見笑了父親,洛洛他一直想見您,現在願望成真太高興了所以才會……我代他向您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