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戰役,持續到天黑還沒終止的迹象。
首都的監控頭幾乎毀盡,公網上能繼續查看的寥寥可數。
但銀翼派下的追蹤記錄儀——夜蝠就繞旋在城市上空,一直跟随着作戰中的隊伍。
主力當然是斯卡蒂的先鋒隊。
他們不止與自己人協同作戰,後來更是把原來的敵軍,即首都集結的士兵當成隊友指揮行動,甚至保護傷者一路撤退到他們圍出的安全線内。
仿佛是為回應這份不計前嫌的相助,随後從其餘地區趕來的援軍也一樣默默加入,共同戰鬥。
即便如此,奇異的野獸還是太多了。
它們不斷增殖,不斷再生,數目多到讓人毛骨悚然,殺心也濃重到能擊潰理智。
因為能重新演化形态,許多士兵往往都是在它們轉變時猝不及防遇襲,輕則被咬殘擊昏,重則身死命隕。
中央大道的三岔路口,一名首都兵被倒吊着拽離地面。
他的子彈早已耗盡,配備的匕首槍和直刀在扭打中脫手,不知去向。
就連護目鏡也碎了半邊,鋒利的殘塊嵌進他臉頰。
“嗚……呃……”
他艱難呻|吟着,腿上的劇痛讓他不得不清醒。
提起他的生物有着鳥類的三角頭顱,背上一對雙翼寬達兩米,卻并不會飛。
它隻用翅膀尖端的一對四趾爪攀爬攻擊,也像現在将他當成小蟲死死攥住。
地面在遠離,腐臭在逼近,通過被血模糊的視野,他窺見這頭怪鳥在暗中發亮的眼珠。
這雙目盛滿了一種邪惡的藍光。
“救——”
叫喊尚未成型,施加在他腳踝上的力道卻忽然松開。
他突然掉回地面,頭暈目眩。
掙紮爬起後,隻聽“哐當”一聲,有什麼骨碌碌滾向他手邊。
抹去血定睛一看,他白着臉怔住。
剛才還要吃掉他的巨鳥,就剩這顆連着筋膜的頭顱躺在地面,與他四目相對。
而它沒有再繼續分裂或變形。
疼痛占據大腦過多,士兵隻會趴在那喘息。
突然間,無法思考的他後領被誰一提,又給拎起騰空。
“斷腿了就滾遠點……”
有些沙啞的聲音飄進耳中。
再回過神時,他已經摔在墊子上了。
四周聚着身着不同制服的軍人,他們都一樣狼狽且疲倦,卻又握緊最後的武器堅持着,合力将他擡上擔架。
“剛剛、怎麼回事,是誰,我——”
滿嘴血的他吐出不成句的字。
“是那位閣下救的你。”紗布纏手的傷兵說道,“他從邊界殺回來援助我們了。”
回答雖短,卻包含着與最初對那人截然不同的敬重與安心。
那個唯一一個在厮殺中從未停歇,從未敗落,引領全員戰鬥不緻恐慌的存在。
他的戰果,他一路走來踏過的血海足以指明。
不管什麼顔色,什麼種類的異獸血,最後都會染在他的白衣上點綴。
無論它們爬起來多少次,他都以收割者的姿态一遍遍擊殺。
現在,他視整座城市為獵場,正在追捕一頭六角巨鹿。
和其餘對人類充滿攻擊性的異獸不同,這頭鹿似乎有着更冷靜也狡詐的行事方針,穿梭在混亂的戰場尋找掩體,還會藏在角落或民房中。
黑夜裡,它疾速踏過廢墟,有着成人腰身粗的四蹄蕩起陣陣沙塵。
巨鹿斜後方,蘇羅在東倒西歪的建築群上跳躍着。
他提速,那頭鹿也立即加速,冒着子彈和追擊炮狂沖,一路上不與軍隊過多糾纏,意圖難辨。
如果說是逃,它卻直奔人最多的中心。
要說是慌不擇路,可它又有規劃性地經過每一個不再動彈的屍體。
這似乎與‘它們’停止分裂的現象有關聯。
在空中坐鎮至今,一直帶領人擊落會飛行的獸群,蘇霆最先覺察這微妙的動向。
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通知下去,立即聚攏!作戰中的也全部撤開!”他皺眉沖指揮員喊。
地面上,久違參戰的季宇飛也做出一模一樣的指示。
他留守在安全區,恰好是電路系統獨立的元帥府周邊,緊挨最亮的光源。
閃爍不定的白光下,他發現随着巨鹿的靠近,原本攻擊人的異獸們也像受到感召,紛紛拖着或殘破或瀕死的身軀散開。
混有藍色粒子的血液流淌,墨汁滴染一樣附着沿途碰到的物品。
通過望遠鏡觀察片刻,季宇飛心下咯噔。
不止還活着的獸群,連地上未幹涸的體|液也在反常移動。
更準确的說,是全部移向一處。
早前他們在秘密會議上提出的某個假設,似乎要被驗證了。
至此,季宇飛不再淡然,他跨步退開指揮台,打開放在角落工具箱最底下的壓縮盒。
盒中是柄構造顔色皆不同尋常的信号槍,被他飛快地拼合上彈,朝着天空發射。
豔紅光芒似一條血帶直沖雲霄,也照亮附近緩緩蠕動的陰影——那些他們以為早已死去的屍塊。
觀望此景,連一貫斯文的參謀長也不禁失聲咒罵。
“這些混蛋東西、真的是沒完沒了!”
頃刻間,預警信号傳達至城内的九個安全點,也被每一個心驚膽戰的民衆看在眼裡。
如今的公開網域上,就剩最後一個實錄畫面還在運作。
那是不知何時多出來的編号SK102,看規格應該是斯卡蒂方加入的移動式記錄儀。
它現在就跟在兩道最特殊的身影後方。
其中的目标之一,正那隻漸漸發光,狂奔在街巷中的巨鹿。
血污向它湧來,殘塊朝它聚集,它的體型在移動中急速暴漲并扭曲,轉眼就擴張至二十層樓高。
它将完好的建築碾成一堆土丘,于密集的樓區中間撞開一條與它身量相當的通路。
從空中看去,活像遊戲裡的貪吃蛇。
随着貪婪且無盡的吞食,它的體型終于超過“屏幕”能容納的範圍。
也是全部身心俱疲的人們所能接受的上限。
那已不再是任何一種獸的形态了。
頭部像蟲,尾巴像魚,整體又近視等比放大後的遠古單細胞,表皮覆蓋着一層迎風擺動的絨毛,看似柔軟實則能紮穿地面,留下一片十米深的密集孔洞。
若它鑽進土裡,或許地幔都會被它貫穿。
在失去大半光源,如同一片深海的首都,它直奔元帥府而來。
宅邸内,輸赢已不再是奧古斯最在意的事了。
“找!再給我去找!”
他沖着身邊最後的手下們大吼,爆裂的怒火似唾沫星子四濺。
“我讓你們找到現在,沒讓你們去外面跟那群野蠻人作戰,也沒讓你們去送死,隻是命令找到一個伊諾克·普萊德、就那麼難嗎?啊?!”
這半天他吃不下喝不進,滿眼血絲的模樣仿佛通宵數日。
“已經來不及了,奧古斯閣下。剛剛莎樂美複原号被擊毀,我們能用的武器也所剩無幾。”
人群裡有誰低歎。
這場誰都沒料到的戰役,不止破壞了他們的城鎮,還讓原本一條心的他們四分五裂。
因為奧古斯不許他們參戰。
可不少堅定待命的士兵後來都默默離開,直接加入到外面的戰鬥,也沒有再回來和發消息過。
“奧古斯閣下,您現在或許……隻能……”
文員誠心的谏言還是沒能說完。
一陣強烈的波動沖擊着他們腳下的地面連同建築。
巨型怪物停在安全線外五米,隻差一點就要壓垮後來建立的新據點與掩體牆。
主據點内,季宇飛拼命沖着對講機呼喚。
不是指揮攻擊,而是指揮遠離和停火。
解釋在巨物身上。
與它相比,一個渺小如彈球,渾身浴血的身影正将自己固定在它的脊背中段。
仍舊是蘇羅。
以雙手為刃捅進巨物皮肉,他也總算負傷。
右拇指和左食指粉碎性骨折,八根指頭的指甲全裂,雙臂也在晃動中輕微脫臼。
但這不影響他雙腳蹬着表皮,在劇烈搖晃中繼續向前,也是巨獸的顱頂攀爬。
行至一半,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
蠕動的絨毛中探出了人手。
無論構造,顔色,還是掙紮着尋求幫助的動作,那隻手都完全像是屬于一個被困者,離蘇羅僅一步之遙。
除了沖它森森冷笑,上攀的蘇羅再無回應。
記錄儀清晰地錄下了一切。
觀戰至今,人們已對他的超常戰力有所認知,也因此對他的見死不救感到咋舌。
之前他一路邊殺狂獸邊救人,雖然看起來都是順手的而且态度極差,但怎麼都不會像這次,無視得明目張膽。
理由他們沒多久就知道了。
繼人手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體組織浮現在表皮上。
腿,腳,肩膀,眼睛……
仿佛是在與蘇羅接觸的過程中讀取到了他的構造,藍色巨物正在努力拟造出一個實力相當的‘他’用來阻止或者引誘。
可不知何故,拼出來的全是散碎的肢體,根本派不上用場。
覺察到這點,它立馬換了策略。
眨眼一瞬,蘇羅所在的位置下鑽出數十隻人手。
它們柔軟無骨,像剛出生的嬰兒沾滿粘液與血污,卻像有着各自的意識,一個個見縫插針地攔下并按住危險的外來者。
從血衣青年的停滞來看,這場圍攻并不好化解。
它們好似這隻合成巨獸的毛發拟态物,難纏又敏銳,輕易阻擋傷害。
僵持大概十秒,他半邊身子被摁進絨毛,另外一半也動彈不得,即将陷入其中。
銀翼一号上,蘇霆隻覺得心髒猛地一抽。
等張嘴嘗到血味,他才驚覺自己一直緊咬着牙,用力到硌破了舌尖。
而他再也旁觀不下去了。
“喬中尉,立馬通知全部人,叫他們都去——”
他慌張的命令為一道冷冽目光頓住。
巨獸頭部的位置,蘇羅隻剩個腦袋還能轉動。
在透着朦胧微光的夜幕下,他精準找出夜蝠所在,如同他看到了蘇霆焦急的臉,聽見對方關心則亂的錯誤指示。
很可能,也預判到男人一瞬間想要跳下銀翼,趕過來解救自己的沖動想法。
所以,他才回以這道視線。
包含着能否決萬事之意的煞氣,來自立足于萬物之上的王者。
不過在全身沒入之前,他還是作為愛闖禍的弟弟眨眨眼,向操碎心的老大哥預告等會兒再見。
最終,成百上千的手臂将他拖進絨毛底下。
他所在的那片皮肉凹進一個觸目驚心的洞眼,但像一滴水落進水面,很快又恢複如初。
他身影,徹底消失在衆人視野裡。
剛重新關注戰況就得到這絕望的一幕,奧古斯用力閉了閉眼。
這位最後的大元帥也做出了新選擇。
“去吧……”
他沖還剩下的人一揮手。
命令就此傳達了。
之後會發生什麼,因為失算而淪落到此的他無比清楚,所以他也拖着虛浮的腳步找到在等候室的妻子。
莫娜已經哭紅了雙眼,頭發散亂,外衣起褶,再也沒有往日矜貴冷豔的模樣。
見到丈夫,她踉跄着撲上來。
“他呢、找到伊諾克了嗎?有他什麼消息嗎?”
連連追問的她從丈夫灰敗的臉色上找到答案,緊接着手一松,搖晃着後退數步。
“肯定……肯定是他們……”
她用力扯着手絹喃喃,指節愈發蒼白,随後猛地拔高音量。
“肯定又是蘇洛蘇霆他們、他們提前把伊諾克抓走了,就是為了報複我們,那對狠毒的兄弟、該死的啊啊啊!”
仿佛是終于忍到了臨界點,被焦急擔憂以及一種不敢置信填滿的莫娜放聲尖叫,推翻桌椅,上前用力捶打着丈夫胸膛。
此時她不止在咒罵蘇家兩兄弟和斯卡蒂北軍,連她自己和丈夫,以及對方身邊的擁趸親信都狠狠地怒斥一遍。
待她終于停止歇斯底裡的尖叫,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地,緊緊擁着她的奧古斯才長歎道。
“莫娜,我們得離開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抽噎的莫娜頓住。
再擡眼,她用一種像在看陌生人的目光盯着對方,迅速脫離懷抱。
“我不走,除非找到伊諾克,要走你們走,我是不會跟你們去的。我要找到他,不行,我要叫他們停下……”
喃喃着重複的話,她視欲言又止的丈夫為空氣,扶着牆獨自走向長廊。
窗戶已被震碎,灌進來一陣陣狂風和詭異的低吟。
稍微清醒點的她定在露台前,望向遠方幽藍迷人的光團。
眨去淚花,她的面部肌肉因恐懼不受控的輕抽。
那才不是什麼迷幻的光團。
是一頭正在蹂||躏人類軍隊,真正撕毀所有文明造物,仿佛給世界帶來終章的災厄使者。
連續數十發的炮彈在它身上炸開,就像一場小型的焰火表演,炸開一簇簇煙花,無法撼動它半步。
望着那古今未有的龐然大物,莫娜想去阻止的念頭停住了。
地面又開始震動,起因卻與剛才截然不同。
這次,是元帥府自身在搖晃。
由弱到強,由中心漸漸擴散到全地,恰好止步于屏障牆之前。
異常的地震不僅讓苦戰中的軍隊陷入更艱難的境地,還讓擺弄沉重身軀的藍色巨獸揚起頭部,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号。
所有人都止住了動作。
那是……
聖潔。
無比聖潔的靡音。
猶如大地在哼唱着古老的搖籃曲,一段隽永的旋律響徹天際,每個音調仿佛都伴着柔美的和旋起舞,卷動着衆生靈魂。
戰場沉入一片不可思議的沉寂。
與之相反,最後沒被攻破的堡壘——那座自血紅王時代就矗立在這片土地上的府邸卻冉冉升起。
如同一座大山,它被無形花匠連根拔起,灑落土壤,傾瀉水流,向地面投下一片更濃厚的陰影,向上方卷動更狂亂的氣流。
一時間,連懸停的銀翼也左搖右晃,始終無法平衡。
看着眼前出現的第二個龐然大物,蘇霆掩飾不住震驚。
“居然,是真的……莎樂美……”
既不是小兒科的仿造,也不是随便給某戰艦冠名,那座騰空起飛的“山體”就是數百年前下落不明的超級母艦——莎樂美。
原來她哪也沒去,就靜靜沉睡在元帥府的地下。
不,應該說府邸本身就重新修建在了艦體上,随着她的沉落便也一直紮根于此。
如今她的起飛,隻意味着一件事。
在确認這顆星球将會被異獸毀滅,人類無望生存後,掌控着母艦的那群人決定直接逃亡。
丢下先前逃難的民衆,丢下還在戰鬥的士兵,就這樣不聞不問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