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午後,來自斯卡蒂的人馬立即接手了戰區的清理和修建工程。
他們回收異獸殘屍,用綠星稀釋劑清洗城鎮,同時聯合其餘地區迅速安頓好傷員和無家可歸的首都民衆,重整所有歸順的軍隊。
三天不到,他們就有條不紊地打點完一切,修好了電力通訊系統。
此外,他們的宣傳部對外展示所有調查成果,實時跟進每項信息,且不日将推出一位專家公開講解。
“我拒絕。”
首都的研究中心,新來的所長兼“專家”布雷格拒不從命,冷眼瞪退以蘇霆為首的一群上司。
“第一,我的時間很寶貴。第二,針對超個體的研究已經進行到最後階段了,我離不開。第三,我不想去。綜上所述,别命令我。”
能解釋清楚再拒絕,算他夠給面子。
“布雷格先生,這……”
喬中尉為難地擦拭額角,在布雷格和蘇霆之間來回看。
蘇霆沒有繼續勸說的意思,布雷格身後的研究員們也是一臉無奈,不打算摻合“石疙瘩”新所長的罷工。
最後,中尉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門旁的季宇飛。
參謀長面帶微笑,明顯有備而來。
果然,在聽到某種輪子滾動聲後季宇飛立刻開門迎接。
來者一個坐一個站,年紀相近氣質卻截然相反。
“那我不命令你,我拜托你去給外面的笨蛋講清楚,這樣可以嗎?”
蘇羅靠在輪椅中,手撐腦袋懶洋洋發問。
三天過去,他的外傷已恢複得差不多,但應全體部下的強烈要求,外加他自己也想放個小假,所以還賴在研究院的特級vip療養單間,每天就是各種使喚别人給自己解悶。
恢複原職的謝雲哲推着他,來到不悅的布雷格跟前。
“跟你比起來,外面的人都笨得像蟲子呢,如果不跟他們說清楚,他們就是會疑神疑鬼吓死自己的蠢貨,而且——他們有資格知道發生了什麼,也必須要知道我們今後要做什麼,節省我的時間。”他也加入勸說大隊。
這解釋和剛才喬中尉苦口婆心的開導差不多,區别是更直白一層。
灰發男人撇過臉,五秒後歎道。
“我抽空去露個面。”
“就隻是露面啊?那怎麼展示你位列世界第二的聰明頭腦啊?”蘇羅佯裝驚訝。
轉回來看他眼巴巴的期待樣,布雷格頭一低,徹底認栽。
“好,我會用心準備的。”
“嗯!那就拜托你喽!”蘇羅滿意地打了個響指。
就這樣,難題解決了。
不到半分鐘就勸說“石疙瘩”成功,無論目睹多少次,他與布雷格的互動都讓喬中尉大感震撼。
而他們也旁若無人地就現有研究交談,後來索性把一批大部隊叫來開會。
讨論事項首先就是超級母艦莎樂美。
三天前,奧古斯·普萊德一方宣告投降,他掌握的資料和手下的人馬自然被他們收入囊中,也包括對莎樂美的操控權。
這隻對世人來說古老卻超前的巨物,目前僅啟動了5%不到的功能,也就是起飛并鎖定到宇宙的任何一個位點,通過空間跳躍轉移。
但由于重啟得倉促,加之一群操作者的現代思路與它的性能完全不匹配,若貿然跳轉,大概率隻能成功一次。
所以,她仍舊懸在首都上空。
像一柄天神配備的長劍,又似一座倒逆的奇迹尖塔。
白天即便在最遠的研究所,也會被她和她投下的巨大陰影震懾到。
“七成地方都要權限才能進出,但上層的第一主控室一直是開放狀态。從外側長度推算的話,她的總層數應該在一萬八千到兩萬之間吧。總體積比史料記載的大了三倍。”
小演說廳内,布雷格擺出他手繪的示意圖。
那如儀器精細,又比掃描儀還缜密的作畫看得台下觀衆目連連稱奇。
而他發揮自己不把一般人當人的特質,無視議論接着講。
母艦劃總共可分為七大區域。
其中奧古斯隻掌控了第一區和第二區的表層,是包含層數最少的部分。
三到四區則是母艦真正的核心,完全以“空中王國”的規格打造,能容納千萬人口生活。
再往下,五與六區連通母艦外殼,可推斷其主功能是攻擊和抵禦外來災害,必須要專業人員,而且還是技術超一流的能手操作。
至于第七區,那部分仍深埋地底,暫時推測不出主要功能。
上述各區都有獨立的正副中控室,動力系統既交錯又分路,配備不同的多條循環線。
“這讓它們能随時解體或變形,且在意外散開或走失後還能各自視作一個小母艦運作,保證裡面的人存活。”
談到這,有聽衆忍不住發問了。
“存活?那能維持多久呢?”
因為是自己也感興趣的問題,布雷格稍加思考便給出自己的預測。
“很久。”他手比向圖紙,食指點在莎樂美底部,“久到他們能在浩渺宇宙中找到一個新的宜居地,或者找到補給後繼續上路。”
換言之,如果在浩渺宇宙中找不到新家,人們完全能把母艦當成一個機械星球。
出于嚴謹,布雷格在衆人的驚奇聲中補充。
“前提是,她達到百分百啟動的狀态,所有内置循環系統暢通,而不是像現在半睡不醒的。”
平時鮮少使用修辭,布雷格今天的比喻卻一針見血。
如今的莎樂美,全方面受限。
她就像困在狹小魚缸的鲸魚,縱使有着滔天本領也無法施展。
“那權限呢?”
謝雲哲在議論聲減弱時提出一個很具代表性的疑問。
布雷格仍望着圖紙,回答前輕輕呵氣,是束手無策地認命。
“這就是當前最棘手的難點……”
在母艦入地沉睡的數百年間,地上的人早已換走了一批又一批。
大倒退造成的沖擊猶如無情巨浪,往文明沙岸上一拍,輕易卷走知識在内的無數珍寶。
可初代大元帥朱爾斯·普萊德剛好經曆了解體到内戰,最後平定風波并加速衰敗的整個巨變過程。
“他應該是把一二區的通行認證設置為自己,然後又給信得過的身邊人臨時進出的權限。”
布雷格正過臉,表情之肅穆像在訴說不容玷污的神迹。
“根據奧古斯的資料還有我的初步檢測推斷,母艦的識别系統靠的不是密碼門鎖、指紋虹膜掃描這種小兒科的玩意兒,是人的基因和意識。”
一瞬間,廳堂鴉雀無聲,有如誰抽走了所有空氣,令人窒息。
“基因……和意識?”
季宇飛輕聲跟念,完全是為壓制驚駭而自語。
基因認證尚且在他理解範圍内,畢竟一些遺留的曆史裝置也有類似的設計。
可是,人的意識要怎麼篩查判定?
造成噤聲的主講師又開始不近人情,沒給足緩沖時間就繼續向聽衆抛出重彈。
“時間有限,證據鍊也不夠完備,我就簡單概括一下初步結論。總之,像你們看到的,現在持有部分權限的是朱爾斯·普萊德,且按繼承權順延到他的子孫後代,而奧古斯又借此把臨時權限分享給他的親衛隊,總共九十七人,目前全收押在監。
可是,他們誰都無法完全掌控莎樂美的主體,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開啟大門的正确鑰匙。甚至是當年的朱爾斯自己。”
真正的“門鑰匙”,必須是當年與母艦有直接關聯的人類。
起碼是血紅王本人及其親信的級别。
再次使用比喻,布雷格滿意地點頭,自顧自嘟囔。
“我用現存基因庫裡的數據篩查比對兩輪,希望能找到符合條件的别人或其子嗣,結果一無所獲。或許這種鑰匙,現在已經找不到了,也不可能複原……”
“唔,不。”
否定聲含糊且微弱,卻再次按下全場靜音鍵。
鑽回自我小世界的布雷格也調轉目光,跟衆人望向同一處。
首排中間位,蘇羅在輪椅上摩挲下巴,狀若沉思。
片刻後他眼珠一轉,神秘兮兮地笑道。
“鑰匙,我說不定還能找到哦。貨真價實,超級絕版的那種。”
這會兒别說其他人,連布雷格也目瞪口呆,死機似得一個勁盯着他看。
不過,所有追問和好奇都在他一句‘使用鑰匙與否我會做判斷’下終止。
自此,臨時集結六十七名要員的會議也正式解散。
離去的人群中,第三區元帥——查理·庫什徑直朝蘇羅走來。
“喲,小查理,原來你還活着呢。”蘇羅歪着頭率先打招呼。
如今又聽他的譏諷,老元帥身邊的人都不再動怒,反而跟着查理恭敬欠身。
“托您的福,我可能很快就能當上教練,過得清閑一點了。”查理元帥笑吟吟道。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有人搶了教練名額,你得在現在的位置上多呆好幾年喽。”蘇羅蹬了蹬腿,打量人的眼神中多出分奸詐。
查理元帥驚訝,追問後得到解釋又爽朗笑開。
“居然是海勒姆那家夥嗎?哈哈!我就知道這老東西沒死!原來他到您身邊去了。”
談及老熟人,氣氛愈發融洽,查理元帥不禁又提到賀拉斯等舊識。
自然,也有蘇霆的雙親。
當年這兩人死得突然且離奇,如今又出現孩子掉包的怪事,任誰都覺得微妙。
對于他的探問,蘇霆沒遮掩,當着謝雲哲等人的面将佐伊醫生的偷梁換柱和長達十七年的造假告知。
得知來龍去脈,老查理臉上浮現一種異常的困惑。
“怎麼,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了嗎?”蘇羅直問道。
猶豫片刻,這名在位時間比奧古斯還久的老元帥講述了一件簡短的往事。
大概十七年前,正好是當時的“蘇洛”,即現在的謝雲哲快出生的節點,他曾就藍月能源強化一事去拜訪佐伊醫生位于首都的住宅。
但很不湊巧,他趕到時就得知對方返回了斯卡蒂,宅中隻有一位男仆應門,态度冷淡地請他離開。
本來,這都不是什麼可疑的事。
“我突然收到要處理的消息,所以在車裡稍微耽誤了一會兒。”回憶中的查理盯着腳尖,“等我結束準備離開時,卻發現那名男仆提着佐伊醫生的箱子出來。”
乍聽之下,這也是很尋常的事。
“可我後來看着他走路的姿勢,發覺他跟佐伊醫生簡直一模一樣。”
那種像,突破了容貌和身形。
是一舉一動的感覺都能與佐伊·貝内特重合,是超越模仿的複刻。
“實不相瞞,觀察和記錄人的行走方式是我的一個小愛好。而那種程度的相似,我能确信我沒看錯。”
做完保證,他目光緩緩轉向表情晦暗不明的蘇羅。
經過更長久的沉默,他下定決心道。
“現在回想起來,那名男仆的容貌……與您有幾分相似。”
不是與蘇霆或謝雲哲,而是直接關聯蘇羅。
談話的重心瞬間不一樣了。
秒針才走過三步,廳堂的這個角落氛圍驟變。
從左到右,從裡到外,所有關注着輪椅中的散發青年的人,同時脊背發涼,汗毛倒豎。
那對沒在注視任何人的黑眸裡,無端迸發出一股危險的壓力。
其象征的信号單一也強烈。
恨。
絕不原諒的恨意。
即便他沒看着任何人,可僅僅是在旁觀望也會受其灼燒,下意識避退。
秒針走滿半圈。
“唔,這倒是有意思。多謝你提供的信息了,小查理。”
再次開口,蘇羅恢複和善,仿佛方才洩露的狠戾是衆人共同做的一場噩夢。
一如既往地,他又下達突襲式指令,傍晚就把新支援隊從斯卡蒂叫到首都。
其中就有司機西奧多。
臨時站點内,西奧多坐姿闆正,看起來比那群說說笑笑的正式兵還像樣。
哪怕最後隻剩下他一人,他也視線指地,不為所動。
留在軍營數年,他沒朋友沒搭檔,像塊絕緣體自動彈開任何靠近或想靠近的人,無法治好的失憶也剝奪他回首過去的資格。
以至于他自己有時也會産生一種荒誕感。
仿佛他是從其餘世界迷失的趕路人,要去哪裡要做什麼,他也一無所知,隻能獨自仿徨。
有雙腳走到他跟前。
“喲,西米露。”
頭頂傳來輕佻的問候聲。
“我是西奧多,閣下。”他緩緩擡頭,回複不卑不亢。
深更半夜獨自來接人,蘇羅穿得特别正式,外黑裡白的三件套加上紅領結,頭發也綁成幹淨的短馬尾,活像個婚禮上的小花童。
可根據經驗和對他惡劣個性的了解,西奧多不認為這份隆重是給自己準備的。
聰明的士兵遵守規矩,一路上不問也不多嘴,跟着乘坐銀翼來到空中五百米處。
現在的元帥府,已是名副其實的最高危樓了。
它南區的地下暗道通往莎樂美的主入口,如今站滿了斯卡蒂把守的士兵。
暗道盡頭,能看到一顆嵌在牆裡的圓球,它就是直達一區主控室的儀器——博斯。
這巨大升降梯上下無聲,更無傳統電梯運行時會有的超重失重感。
人進去站穩,儀器啟動去往指定點位,還會自動調節環境數值,根本不需要操作或開口。
就像布雷格所言,啟動僅5%的母艦就已将對人類基因和意識的解讀發揮到淋漓盡緻。
在每一位初來者都會深深震撼,折服于她超前設計的時刻,西奧多的反應截然不同。
像突然暈車,像胃病發作,他起初皺眉強忍着什麼,到後來腳步虛浮,險些在出電梯時腳下踉跄,一下撲倒。
蘇羅破天荒地攙了人一把。
“小心點啊老祖宗,你要是摔碎了我可賠不起。”
聽罷玩笑,西奧多張了張嘴,但沒說什麼。
幾步外,包括蘇霆在内的重要骨幹悉數到場,看起來是專門在等他一個。
這又讓忍耐眩暈的男人皺起眉。
蘇羅在前領路,一邊毫不掩飾地嘲笑着。
“姓普萊德的貨色真的是一筐飯桶呢,霸占着這麼有意思的傳家寶,結果多少代人過去了,他們還在門口打轉。你說可不可笑?”
“……”
跟在後面的西奧多沒應聲。
他的視線,完全被這間主控室的一切吸引走了。
和電梯“博斯”相近的圓形空間設計,設備除了兩處角落的操作台,就是位于中央的一座女神像。
她通體潔白,質地瑩潤,卻是合金打造,不知加入了什麼特殊材料,連儀器也無法掃描到内部。
“眼熟嗎?”
蘇羅定在神像旁問。
西奧多一起止步,搖頭兩次。
第一次是為甩掉越來越強的刺痛感,第二次才是回答問題。
對那尊雕塑,他完全沒印象。
可若如此,他嘴裡怎麼會喃喃着。
“她沒有……蒙眼……不一樣。”
是和什麼不一樣?
“噢?不一樣?”
内心的自問與蘇羅的追問重疊,男人不得不捂住腦袋,手掌遮掩下的五官因難以言說的疼痛扭曲。
他卻無法回答兩個問題,隻是嘴角抽搐着繼續道。
“她東西,手裡的、也不見了——”
一手執劍,一手提秤,象征着正義與公平的女神……
不見了的,還有誰?
産生這疑問的瞬間,腦中一望無垠的冰川崩裂,碎成塊,碎成末,無數顆粒在狂風中飛舞又互相碰撞。
它們發出的音波層層疊加,超過人腦能承受的上限。
“嗚、啊……呃啊啊啊!!”
雙手抱頭的西奧多大叫着驟然跪倒,痛苦到全身肌肉痙攣。
因為蘇羅始終沒指示,站成一排的部下們也不為所動,隻是擔憂又奇怪地注視老熟人在地上翻滾。
這期間,他零零散散吐出奇怪的字詞,聲音随着他掙紮幅度的減弱而降低。
到最後他大汗淋漓地仰躺,人近乎暈厥。
“盧修斯……”
幾不可聞的呼喚從他蒼白的,咬出血痕的雙唇中飄出,也帶走他最後一絲支撐清醒的意識。
他終究還是昏過去了。
然而,在頂端驟亮,神像閃爍的主控室内,有什麼别的東西蘇醒了。
光環于衆人腳底閃現,水波一般層層蕩漾,激起奇異的震動。
這震感并不強烈,似乎也不是作用在身體和建築結構上的。
而是施加于感知。
這是同時眩暈的衆人一緻的想法。
他們就像初次乘坐飛船的原始人,盡管身處安全的艙内,可強烈的不适感還是讓他們苦不堪言,各自撐着牆與地面,理智幾近失守。
所有人中,唯有蘇羅紋絲不動,直勾勾看向女神。
她的樣子變了。
來源不明的光讓她分出三個面相,結實的固體竟忽然拆散,散開成虛空粒子。
粒子群分秒間變幻無數構造。
發亮的符号數字在繞旋的光絲中一閃而過,不多時又組成零散的短句與圖形,密密麻麻飛過。
它好似一隻加速運轉的放映機,囫囵吞棗地吸收又複播映像。
終于,“它”播放完了。
抽象的光定格成一團巨大球體,白色的割裂線中散出淺淺藍色。
此刻,姿态相異的衆人也從異常感中解放,各自喘息緩神。
“呼……”
不一樣的悠長呵氣聲同時在他們耳畔響起。
未等有人驚叫,它便輕笑道。
“驚擾到諸位了着實抱歉,在下盧修斯。”
趨近男中音的聲線,咬字清晰,捎帶一點念誦詩歌才會有的柔婉腔調。
它不屬于現場任意一員。
季宇飛扶牆站直,環視好幾圈也沒找到這突然多出來的陌生人。
總不能是倒地上的西奧多吧?
【西奧多·T·缇格總将因為局域神經的短路,加之REZ區存在15%的不可逆損壞,現已進入昏迷,最好在一小時内進行輸液治療】
【安全起見,我已通知停留在0-1-011區的醫護人員,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
回答聲直接出現在腦海中,季宇飛臉色一變。
他擡頭,發現身邊震驚的人跟他是互照鏡子,大眼瞪小眼。
看來,他們也聽到了誰的答複,也不敢輕舉妄動。
沒過多久,室内又響起一陣變調的氣流聲,随後——
“鑒于諸位似乎對在下的存在沒有提前認知,所以,我還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交談吧。”
“那麼,請允許我再次自我介紹一遍,在下是盧修斯,用各位能理解的話來說,在下是母艦的守門系統,唔……還是該說一種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在反問自己是不是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