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會依舊熱鬧如晝,隻是時辰已晚,已不如初時那般多人。紀韶華與陸崖并肩行至一處燈棚拐角時,忽地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
那吵鬧仿佛突兀撕裂了熱鬧的夜色,引來人群側目,也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名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聲嘶力竭地哭着,臉上眼淚鼻涕縱橫,小手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袖。而身邊拉扯住她的,是個打扮粗俗、神情不耐的中年婦人。
“不許鬧了!跟我回家!”那婦人死死拽住她,語氣兇惡滿是警告。
小女孩卻依舊掙紮着哭喊抵抗,語句嘶啞含混,斷斷續續地喊着:“嗚嗚……母親,我要母親……”
有些路人駐足,指指點點,有人則開口低聲勸說:“大過節的,别對孩子那麼兇嘛。”
可更多人隻是議論着,搖頭走開,卻無一人出頭阻攔。畢竟上元佳節,誰也不願招惹是非,觸黴頭摻和别人家務事。
紀韶華卻忽地頓住腳步,神情驟變。
有哪裡不對勁……
那孩子哭喊得嗓子都啞了,不像是任性,而似真的恐懼。她的眼神慌亂,步步後退,口中含糊不清,但反複喊着“不是”、“母親”的詞……
幾乎是瞬間,她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那婦人并非孩子的親人,而是人伢子!
不容思索,紀韶華将手中點心袋順手往陸崖懷中一塞,幾乎是小跑着沖進人群。
她一把打落那婦人抓着孩子的手腕,将小女孩拉至身後護住,神色冷厲:“住手!”
連陸崖都未預料到她此番舉動,卻也并未上前,隻立于一旁,含笑好整以暇的看着。
紀韶華瘦小的身體擋在女孩身前,竟也有幾分威懾力。
她眉目冷肅,冷聲喝道:“快報官,這是人伢子!”
又低頭看向小女孩,語氣柔和下來:“小妹妹别怕,我保護你。”
話音落下,周圍頓時一片嘩然,有人已經開始四下尋找官差。
婦人聞言臉色驟變,先是一愣,随即惱羞成怒地便要撲上來搶人:“你血口噴人!”
就在此時,一道破空聲劃過,随後一聲“啪”的脆響——一塊贻糖從側面疾飛而來,精準砸在婦人額頭上。
力道之大,登時将那婦人砸得一個踉跄跌坐在地。她捂着額頭低呼一聲,攤開掌心是一抹殷紅。
陸崖此時才緩步走來,神色懶散,卻帶着徹骨寒意:“這年頭,連拐騙孩子也敢當街來了?是覺得我大夏律法寫着玩的嗎?”
有他在,紀韶華更是底氣十足。
瞪着地上婦女,揚聲喊道:“快叫官差,别讓她跑了!”
周圍人反應過來,紛紛喊着去請衙役。不一會兒,就有巡夜的官差趕來,将那婦人制服帶走。
小女孩還在發抖,小小的身子緊繃如弓弦。
紀韶華半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别怕。”
又問:“你家人叫什麼名字?我讓人幫你找。”
那孩子抽噎着說不清。紀韶華隻好一邊守着她,一邊與官差解釋前因。
*
陸崖站在紀韶華身側不遠,有些出神看着眼前一幕。
竟是讓他莫名懷念,記憶中深埋的某根弦,被悄然撥動。
他忽的想起許多年前,那時的自己,似乎也是某一年上元夜……燈火闌珊處,笑語歡聲,人潮一片熙攘熱鬧。
沒人去在乎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被一個粗壯的男人緊緊拽住胳膊,要往人群邊緣拖去。
他想掙紮,想反抗,卻哪裡掙得過一個成年人的力量?
而他的母親,就站在人潮不遠處。
她就那麼看着,本就不曾溫和熱烈的眼神,此刻更顯冷漠如刀。
沒有動作,沒有呼喊,甚至沒有一絲擔憂不舍,目光淡漠得仿佛他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也或許……這一日,她等了很久。
“快走!”男人兇惡怒斥聲傳來,一手粗暴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前拖。
他眼中迷茫無措,卻無人在意,淹沒在人潮中,那聲低低的沙啞輕喚——“娘……”
在這萬燈輝煌的世間裡,那孩子孤零零的身影,終究隻是熱鬧之外的一粒塵。
他快要被拖出人群時,一個清脆又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你要帶他去哪兒?”
明明周圍那般喧嚣,那聲音也不高,在他耳中卻清亮得不可思議,似驟然劃破混沌的風。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擡頭困惑看去。
最先入眼的,是一個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女孩。
她穿戴精緻,身着繁複的橘紅色襖裙,衣袂輕拂間,環佩叮咚悅耳。白細兔絨圍在頸間,襯得那張臉愈發小巧精緻,額心點着一抹朱紅花钿,綴着一抹金箔,甚是好看。隻一眼,便知該是哪家的貴小姐。
明明個子小小的,還未及身後一衆仆從腿高,那明亮澄澈的眸子卻就這麼瞪着抓着他的壯漢,毫無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