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世,紀韶華便知道,相府有一處院落,兩世皆未見打開。
雖說大多數相府幕僚所居之院所,平日亦是門窗緊閉,卻至少偶有開合,有低語或響動傳出。
唯獨那處,被牢牢落鎖,甚至在年複一年的風霜雨雪中,鐵鎖上早已腐蝕的鏽迹斑斑。
前世她身體狀況尚能在相府走動時,曾問過陸崖,那處院子是何用途。
陸崖隻叫她不要靠近,說有髒東西,怕污了她的眼。
她本沒那麼好奇,見此也便沒有再問。
如今,當陸崖帶着她站在那院落前時,她有種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感覺。
“我們要進去嗎?”紀韶華問,目光落在那斑駁鐵鎖上,不禁懷疑鑰匙,是否還能轉動鎖孔。
“不走正門,”陸崖語氣平靜,“這扇門,将永遠封着。”
“為什麼?”紀韶華好奇。
“因為……”他湊近她耳側,語氣似回到往常,似笑非笑地輕聲吓唬她:“怕裡面的惡鬼跑出來。”
“那可真是太可怕了。”紀韶華故作驚訝地開口,眨着眼笑,手卻已牢牢扣住他的,“陸相可要好好保護我。”
她笑着說着,眼底卻無半點懼意。
畢竟,她若不是重活一世,怕也早是一縷孤魂。加上當時怨氣滔天,會變成惡鬼也說不定,又怎會怕呢?
畢竟惡鬼,生前也不過是人罷了。
兩人繞至院後,寒鴉在牆角某處輕輕一按,腳下一處石磚竟悄然移開,露出一道幽深狹窄暗道。
順着石階往下,腳步聲在黑暗間回響,愈往下,血腥味越來越重,混合着陰冷潮濕的黴味,在空氣中漂浮,刺激着人的感官。
紀韶華不禁微微皺眉,本能地厭惡這裡的味道。
也猜不到,這裡關押着的究竟是什麼人。
暗道盡頭,黑暗如墨,幾乎無法視物。但就在他們踏入的那一刻,便響起斷斷續續的金屬撞擊聲,仿佛有什麼東西被鎖着,在不甘地掙紮。
可卻隻有鎖鍊碰撞的聲音,哐啷哐啷地拉扯着寂靜,卻無一絲一毫人類的呼喊與氣息。
陸崖走在前方,回頭牽住她的手,扶她穩穩走下最後幾級台階。腳一落地,那血腥味撲鼻而來,甚至摻雜着腐肉的腥甜,令人作嘔,仿佛連鞋底踩着的,都是黏膩的血。
“寒鴉,點燈。”陸崖道。
燭火點燃那一刻,借着微弱的光源,紀韶華也能看清眼前的場景。
呼吸一滞。
那已不是一個人,而是被折磨地隻剩呼吸的“軀殼”,被牢牢鎖在一副鐵木刑架上,渾身布滿傷痕。他被鐵鍊拴住懸在半空,前臂和小腿以一種詭異的姿态,無力地晃蕩,明明和關節處連接着,卻好似已不屬于那具軀體。
鐵鈎深深嵌在琵琶骨中,随着他的扭動,刮擦着骨頭和血肉,更顯血肉模糊。身體更是處處皮開肉綻,體無完膚,鮮血浸染全身,好似一個血做的人。
血人似乎還被割了舌頭,全身隻有主體軀幹能動,艱難地扭動着,努力擡起那滿是疤痕血污的臉,混濁的雙眼盯着陸崖,卻不是預想的憤怒或恨意。
反倒是麻木至極的祈求,所求為死而已。
紀韶華終于别開眼,不忍再看。
場景過于血腥,上面的也已很難被稱為一個人。那眼神中已沒有了人性,甚至沒有了“活着”的意志。他早已死去,隻是這具身體,還被強行留在人間罷了。
陸崖目光不動聲色掃過她的臉,淡漠開口介紹道:“這位,就是當年的陸家少爺。”
他話音剛落,那血人便更劇烈掙動起來,鐵鍊拉扯着骨肉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仿佛是不願聽見半句曾經。
可陸崖置若罔聞,隻擡步走向刑架旁,指尖輕輕劃過那一件件刑具。他輕揚的眼尾,在半明半暗的燭火映射下,看起來既詭異,又陰鸷。
紀韶華站在原地,望向陸崖,他的眼中沒有亦無悲無喜,毫無波瀾。
她知道,陸崖被賣入陸家為奴後,定是受盡苦楚,也知道他手段殘忍,睚眦必報。可她卻從未想過,他将那陸家之子留到今日,活生生折磨了這麼些年。
陸崖示意之下,寒鴉把手中燭火吹熄。這諾大的地牢,再次回歸一室黑暗,隐藏起那宛若地獄之景。
陸崖就這麼,将他的陰暗面,血淋淋地剖開擺在她面前。
與往日隻在言語中所強調的心狠手辣,謀權弄勢不同。如今一切肮髒血惡,都明晃晃的展現在紀韶華眼前,沒有任何修飾掩藏,刺激着她的神經。
黑暗中,陸崖走至她身邊,聲音低啞卻聽不出情緒:“如此,小郡主可會害怕,可還能……說出相同的話語。”
他的吐息微涼,輕輕掠過她耳側,激得紀韶華都覺得有些發冷。
寒意微顫,或許就連陸崖此刻也拿不準,紀韶華的回答。可偏偏,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