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陸崖覺得他這一生,都不會有活着的實感。
他出生在中京巷尾,一處不怎麼起眼的煙花之地。那間青樓小館生意平平,而他也本該早被打掉,或出生後被丢棄街頭,任由他自生自滅。
可他有個傻母親。
煙花柳地中混迹的人,最忌動情。大家你情我願,一夜或是多幾夜也好,過後銀貨兩訖,不問歸期,也不談将來。别太把來此男人的情話當真,也别太把自己當真。
可他母親偏信了。
他的生父,是個上京趕考的秀才,落魄卻俊朗,哪怕待青樓女子,亦是禮數周全,言語溫和,和别的恩客極為不同。那溫柔像一江春水,恍惚讓女人以為遇到了良人。
那時他的母親心存幻想,以為他與其他男人不同。
可都是主動來尋歡作樂,無人逼迫于他。自己走進來,一個話說好聽些的人罷了,本質上又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于是,那愚蠢的女人相信了男人的鬼話,以為他會如諾言中,待金榜題名,便回來接她。也堅信自己盼到良人,将會帶她出這風塵之地。
那時的女人,還存着太多的妄念,任憑老鸨破口大罵地勸告,樓中過來人說破了舌頭,仍是不肯打胎,硬是傻傻地把陸崖生了下來。
世人都說,孩子長大三歲前的記憶都會忘了,可陸崖偏偏記得。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記得幼時母親溫柔的眼神,記得她守着他,盼着父親回來,接走自己,也接走她。哪怕生活艱難,貧困而卑微,卻也仍充滿希望。
可是真心,會在漫長的等待,與反複的失望中,被徹底蠶食殆盡,最終磨滅。
她等啊等,等來的不是良人歸來,而是青春的消逝、容顔的憔悴,還有越來越多的冷眼與譏笑。再後來,母親再看他時,臉上再無笑容,眼神也早不再慈愛,而是日漸深沉的怨毒和厭惡。
年華老去的娼婦,帶着個拖油瓶,在煙花巷早已沒有了容身之所。
漸漸她也不再有希望,不再指望未來,更别提那虛無缥缈的真情。
而他,也在這樣的環境中慢慢長大。那張結合了父母容貌優點的臉,還未成年便已初露俊美,眼尾那抹天然的魅惑,引得樓中老鸨有了小心思。這麼一直養着他,便是打算等再大些,好将他賣去做個小倌,想來能賺不少錢。
他聽見她們私語,聽見母親答應将他賣掉,聽見自己值多少銀子時,知道自己被徹底的抛棄。不止她們,樓中有些酒客看他的目光,也是肆無忌憚,帶着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情欲,如看一件待宰的貨物。
那種眼神讓他惡心,未來叫他懼怕,那時幾乎每日他都在驚恐與厭憎中煎熬。
害怕時,便會逃去那流民與乞兒聚集的暗巷,那裡雖肮髒混亂,可至少在那裡,隻要自己夠狠,夠不要命,便能有一個安心入睡之所。
那年上元節,是母親許久以來第一次親自帶他出門,他難以置信,不敢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直到擁擠的人潮中,一個陌生男人拉住他,要将他帶走。他掙紮,想哭喊,卻在回頭撞進母親冷漠如死水的眼神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這從不是他人生中某個意外,而是注定被人如貨物般抛棄的命運。
可那日,他沒有真的被帶走。
就在那人群中,一聲清亮嗓音穿破嘈雜,那額間花钿紅豔似火,他撞見一雙比星辰更加耀眼的雙眸。
是一個小姑娘,拽住了他的人生,挽救他被拐走的命運。
那是陸崖第一次感受到: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生來就該是得到幸福的模樣。
她身上帶着他不曾擁有的一切,幹淨、希望、光明、熱烈。
他什麼都沒有,可她,卻仿佛什麼都不缺。
那之後,母親對他的态度愈發暴戾。連每次出現在她視線中,都會引來一通歇斯底裡的脾氣。那時他便明白,等着自己的命運,可還未等他按計劃逃走,母親便已先一步,将他賣入陸府為奴。
自那日起,他便有了新的名字:陸崖。
陸家雖是中京世家,可在權貴遍地的皇城中,也不過尋常。家中那位唯一的少爺驕縱蠻橫,還是會在學堂受氣,但凡有一點不順意,回來便拿他們這些賤仆出氣。人死了,往往連個棺椁都無,直接拖去京郊亂墳崗丢掉。
那時候,他們不是人,隻是可以任意踐踏、肆意丢棄的物件罷了。
為了活下去,為了像個“人”一樣活下去,陸崖教小少爺,若别人欺你,要怎麼才能無聲無息地報複回去,卻又半點不髒了自己的手。
陸老爺很快察覺,此子雖心狠手辣,卻聰慧異常。于是,他被成為養子被重用,被派去與少爺一同上學,做個貼身書童。可他知,自己隻是個更值錢的奴仆罷了。
那年,刑部尚書之子生辰,席間群賢畢至,賓朋如雲。陸家人不過是蹭着少爺與其同窗之名,硬着頭皮前去。
那日亦有許多來此尋求機緣,家世較差之人,這種場合之下,注定要遭受欺辱。
聽見他人哀嚎,起初他并不在意,可随後,他又一次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本該在原地等少爺的他,卻情不自禁被吸引,走了過去。
人群中央,她站在那兒,皺着眉,正義凜然地呵斥幾名欺辱他人的貴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