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钿一愣。
她雖然好顔色,但亦從未與男子這般親近過。
哪怕對方是她正兒八經的夫君,她也有一瞬不自然,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張珉的理智在她躲閃的動作中回籠,手指有些僵硬地停滞在虛空,差點兒反手給自己一個巴掌。
——是他一時錯神放縱,太放肆了。
“對、對不住。”
他略有些倉皇地縮回自己的手指,按在桌邊,低下頭,另一隻執筷子的手蓦地收緊,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
可他又有什麼錯呢。
葉瑾钿看着他背對日光露出的毛茸茸發頂,心想,他那小心翼翼盯着她唇角的樣子,連半點兒見不得光的欲念都沒有,隻有急迫想要證明什麼的試探。
仿佛……有些害怕她是鏡中花,水中影。
她放下筷子。
木筷落在薄瓷做的山形筷枕上,發出很輕的一聲“嗒”。
這一聲輕響,就像遠山寺廟裡撞的厚重銅鐘,“當”地悠遠回響在張珉心間,震得他心瓣都在顫動。
他呼吸一窒,餘光盯着旁邊微微挪動,似要憤然離座的橙黃闊褲,滿腦都是該要如何請罪,才能讓甜甜原諒他的過失。
這些日子翻閱的話本,在他腦海中一頁頁翻過。
“嘩啦啦——”
陳詞懇求、負荊請罪、借物喻情、厚臉湊上去挨一頓打換取諒解……
忽地,他僵在桌旁的手指被握住。
不住翻頁的書“啪”一下合上。
他緩緩擡眸。
葉瑾钿一手捏住他的手指,一手掏出帕子,輕輕擦拭他沾惹油污的指尖。
“看到油漬,用帕子擦拭就是了,何必弄髒手指。”她将擦拭的帕子塞進他手裡,把臉湊過去,“幫我看看,嘴角還有沒有油漬。”
張珉墜落的心回彈,他收緊掌心柔軟的帕子,擡手,捏起帕子幹淨的一角,小心湊到她唇角上,偷偷觑她眸色,不敢貿然落下。
桃花眼彎了彎。
落日碎金在眼角眉梢跳躍,并無愠意。
她隻是安靜看着他。
瞳孔倒映出他怔愣無措的傻樣。
他濃密的黑長睫毛輕輕一顫動,在眼睑處投下小片暗影,手上極輕、極穩、極多耐心地把她唇角湯汁一點點揩掉。
一小會兒過去,他才不舍收手,将帕子重新疊好,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已經沒有油漬了。”
他屈起有些輕顫的手指,按在腿上壓緊,眼眸瞥過泛紅的唇角,又有些懊惱自己手重。
“娘子……”他看着那點淺紅,有些愧疚,“疼嗎?”
葉瑾钿哭笑不得:“擦個嘴而已,怎會那麼容易就疼。”
她伸出手,遲疑一下,在他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
入手的肌膚吹過風,微涼,卻滑膩豐盈。
手感委實好。
葉瑾钿捏了一下就松開,問他:“疼嗎?”
張珉愣愣摸臉:“不疼。”
“那我也不疼。”她端起碗筷,看他唇角重新勾起來的弧度,也忍不住笑了,伸手給他夾一筷子肉,放在他碗裡。
“多吃點兒。”
“待會兒還有雞湯,你喝兩……三碗可以嗎?”
張珉一個勁兒點頭。
别說三碗,娘子親自炖的湯,便是十碗他都能喝下。
*
相府。
落影從地牢出來,天色已黑全,明月繁星高挂,照得青石闆如同鋪上一層薄鹽,晃動出浮白的色澤。
他信手将染在臉側的污血,用手背草草一擦,揣着幹淨的文書往正堂走。
“相爺可……”回來了?
話還沒出口,就見一群人跟見了鬼似的,從屋裡跌出來,七仰八叉倒在廊下,又手腳并用順着小台階滾到中庭。
落影有些嫌棄地躲開:“你們這是幹什麼!”
一個略有正形的都找不出來,難怪相爺總是批評他們這一營太過輕浮,不夠穩重。
“丢我面子。”
他遞給屬下們一個嫌棄的眼神,繞過倒地爬起的一群人,往裡走去。
“衛……”
“别喊我,我不是你們的衛長。”落影語氣沉重,背着手,一臉恨鐵不成鋼,根本不想承認他們是上下屬官的模樣,擡腳邁進正堂。
護衛們噤若寒蟬,低下頭交換眼神,用眼角餘光偷偷目送他進去,滿眼都是同情。
唉,希望衛長不要逃過一劫,與他們感同身受才好。
被寄予厚望的落影,一入内就呆住了。
他望着一手強硬掐住自己屬下颌骨,一手溫柔用帕子給他擦走臉上墨迹的張珉,手中招供的文書,“啪”一下墜地,砸在他腳尖上。
“相、相爺?”
他這是要對自己營下的人幹什麼。
這是什麼新的嚴刑逼供手段?!!
被掐住的護衛也是一臉生不如死,慷慨就義的模樣。
對方還企圖掙紮:“相爺,要不我還是去領十軍棍好了,您老另請高明行不行。”
大老爺們的,太肉麻了。
他受不了。
“不行,全營就數你臉皮最薄。”
張珉冷酷無情地将他躲開的腦袋強硬掰回來。
他擡眸瞥了落影一眼,若無其事轉回去,繼續研究那小小的一方帕子到底要怎麼用。
“我的相爺!”落影掃過躲在窗外不入内的扶風,倒退兩步,“你這是在幹什麼!!”
張珉将護衛臉上最後一點墨迹擦幹淨,有些嫌棄地皺眉:“我家娘子的臉皮沒你厚,你的臉都擦紅了,看來這力度還是不行。”
他松開手,失望坐下,把帕子丢一邊。
這擦嘴、擦臉、擦眼皮和擦鼻子的力度怎麼都得不同,才能做到不把人皮弄得泛紅刺痛,又不至于太輕柔,顯得過分磨叽。
太過磨叽,難免透出輕浮。
他怕娘子覺得不自在。
此事,真是比殺敵還難。
張珉神色酽酽如醋色。
他手一松,落座。
護衛匆匆行禮,趕緊逃出去。
“相爺,衛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