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珉有時候真的很想問問暗衛,她這一日到底都去了哪兒,又見過誰人。
可尋覓活計的事情發生在衆目睽睽之下,暗衛一直盯着還情有可原,其他事情若逐一追問,難免過于冒犯。
他怕娘子知道以後,怪責他管得寬。
獨自站在風裡酸了一陣,張珉還是乖乖跑去幫忙洗菜燒火。
葉瑾钿身上揣着一本春宮圖,隻覺得哪哪兒都不太自在,好像自己胸口已經敞開一個洞,裡面那些難言的心思都攤開,旁人隻消看上一眼,就能全然清楚一般。
她不自覺側身對着張珉,遮擋那并不存在的洞口,心裡卻在想,四娘說的直接親,會不會吓到他?
張珉:“……”
他拿着火鉗,将柴禾往竈膛推了推,戳了戳。
“哔啵——”
中空的枝節被熱氣熏得爆開,炸出一朵橙紅的火星。
火星落在他腳邊,被他擡腳用力碾滅。
“娘子。”他還是沒忍住,開口詢問,“你今日上哪兒去了,為何……回來就躲着我?”且用上了自己最是不屑的狐狸手段,抱着膝蓋,可憐巴巴擡頭看她,“是我最近有哪裡做得不好,你生氣了嗎?”
從嗓子眼擠出來的聲音,扁扁的,又輕巧,帶着幾分難言的失落。
葉瑾钿瞬間覺得,全世界都虧欠她美人夫君。
“沒有不好。”她将盛有羊肉的砂鍋蓋嚴實,在襜衣(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迹,坐到他旁邊的小兀子上,“我隻是覺得自己身體已大好,日日窩在家中看書也不是一回事兒,想出門找些事情做。”
張珉望着兩人交纏的衣擺,垂下的眼睫翻起,視線飄到砂鍋上,又拉回來,落在竈膛裡:
“娘子想去便去,可是有為難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下擺,往娘子旁邊扯了扯,用素白将薄粉密密覆蓋。
看着嚴實擁在一處的衣擺,他心情總算好上幾分,頭頂陰霾略散。
這幾日,他總是想起兩人鼻尖輕輕碰觸,氣息交纏的一幕,越想越入神,妄念也越深。甚而有些不敢看娘子,怕被她發現自己眼底的渾濁心思。
他覺得自己變得貪心了。
先前娘子受傷,他想,隻要她活着,什麼都好;待她失去記憶,不甚熟練喊自己夫君時,他想,他就陪她到紮完針就滿足了;等得到她的關心,他又開始想,要是他不是右相,是不是可以得來娘子青睐……
再後來,他就記不清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變得那麼貪得無厭,不滿足于現狀的了。
“也不算為難。”葉瑾钿托起腮幫子,支肘撐在膝蓋上,“隻是一時半會還沒辦法說服東家,需要一個契機而已。”
這點兒耐心,她還是有的。
張珉眨眼回神,轉了轉手中的鐵鉗,側眸看她一眼,又不舍收回目光:“娘子定能心想事成。”
鍛兵之事,她都不在話下,小小一間鐵匠鋪子打鐵的活計,又豈能難倒她。
“自然!”葉瑾钿對自己擅長的事情,相當有信心,并不為一時之挫敗而氣餒。
她倒是有些擔憂張珉能不能适應新活計:“夫君近來教書可還順利?”
“唔……”張珉想起自己那群一個時辰都坐不安穩的屬下,頗有些頭疼,“還好。”
葉瑾钿聽出幾分惆怅意思,追問:“可是他們刁難你了?”
“沒有。”張珉搖頭,安慰她說,“他們都挺和善的。”
“那夫君是為什麼發愁?”
“他們不好讀書,坐不到半個時辰就開始亂動,甯願罰紮馬步都不願意安靜坐下……”
葉瑾钿:“……”
那也是很有脾性了。
張珉挑揀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把屬下讀書的糗事當作為人師表的煩惱,低聲與她訴苦,口吻也盡量放得輕快一些,逗她發笑。
除卻有些不顧屬下死活,倒還挺有意思的。
兩人在火光前說着家常話,什麼都聊,甚至還聊到自己最近看的書籍。
她掩去自己在看的《x工記》,說自己最近在看某本詞集;他沒說自己看《滋水經注》,而拿出某本詩集與她一同賞析。
雙方都很自然地覺得,對方肯定更喜歡詩詞曲賦。
酸詩咕噜噜往外冒,聽得屋頂上的暗衛一陣頭疼,恨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辰當值。
待用過飯各自洗漱歇息,張珉才蓦然想起,娘子似乎還沒說,她到底為什麼再度躲開他……
某位相爺磨磨牙,不忍擾亂娘子安眠,還是得暫且作罷,翻牆溜出去。
扶風來信,說已與石家軍碰頭,假以時日,就能把殘軍引入京城。但在此前,對方會派人前來刺探虛實,需要他們小心應對。
是故,這一夜,他們還得出城,到郊外提前做好安排。
*
葉瑾钿躺在床上好一陣,聽庭院寂靜,又悄悄貓起來,推窗看向隔壁居室。
夜寒露重,霧鎖庭院。
月色落在深木上,淡白銀輝一散,便宛若一幅暈染的水墨畫。
探出的腦袋無心賞景,見居室沒有火光透出,頓時安心,把窗關上,将油燈燃起。
怕光散開,溜到隔壁窗前,她取下落地竹燈的細竹燈罩,蓋在油燈上,随後翻出王四娘給的書,對照燭火翻閱起來。
此書所繪春畫,的确不比王四娘口中所講那般不羁,動作瞧着沉斂溫和許多。
就是——
兩人歡好的地兒頗為不拘束,什麼山野精舍、後院六角亭、假山縫隙、窗台……
一本書裡找不出一張在内室的圖。
葉瑾钿捂着眼睛,從指縫裡窺看許久,漸漸才放開。
春宮圖冊也沒多厚,她很快就翻完,細看旁邊小字與兩人動作,看得啧啧稱奇。
原來這就是閨房之樂,魚水之情……
看完,她便睡下。
沒有輾轉反側,但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座栽滿桃杏的山,漫山绮霞鋪展如雲堆,粉白綿延一片。
風一吹,花瓣飄落如星雨,還帶着點點奇怪的光斑,落地便化作兩個着粉穿白的小童。
兩垂髫小兒手牽手,男左女右,踩着桃杏往深山走。
衣擺掃過揚起的花瓣,起落間已是縮地十裡遠,落在山澗。
小兒亦長成少年。
兩人赤足踩在水裡,重重跺腳。
清透山泉濺起,引得兩人交叉雙手遮擋滿是笑意的眼睛,歡笑聲沖破堆疊的桃杏,直往雲霄去。
水珠飛到少男白皙如杏的臉頰上,順着下颌骨墜落。
“嗒——”
土地洇開一小片深色。
歡笑聲已被桃杏吸走消融,隻剩急急喘息。
順着垂在深色土地旁邊的發尾往前看,可見一隻指尖粉潤、無力側放的手,透過手指縫隙,可對上一雙蒙有薄霧的半阖眼眸。
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墜在她纖密的睫毛上,顫顫巍巍随她抖動。
少年已成青年。
女子軟軟垂在發邊的五指被撐開,另有五根手指順着縫隙往裡擠,牢牢将她掌心扣住,壓在堆疊的桃杏花瓣上。
修長脖頸往上一挺,便被一張嫣紅唇瓣叼住。
汗珠頻頻滴落,暈開更廣一圈深色。
羅衫與紅線亂纏,網住兩人,牢牢捆住,無法分離。
女子泛着潮紅的腳趾頭動了動,将紅繩抖落男子寬厚白皙的背上:“你……什麼時候歇一口氣。”
男子将臉埋進對方汗濕的烏發中,隻露出一隻泛紅的耳朵,與半邊青筋潛伏的脖頸。
耳垂後,有一滴汗珠順着連綿如青山的筋脈緩緩滑落。
在他們旁邊,青草如茵的小溪露出一縫,溪流汨汨流淌,水波微興。
不遠處有一小瀑布,聲息徐徐,将高處的水流慢慢相送。
忽地,不知是上遊開閘還是發生了什麼,水流驟然暴漲,“嘩啦”一聲,沖刷而下,如落九天,勢猛若龍,撞入小溪中。
瀑布底下大霧四起,密密麻麻的水珠布滿茂盛草木。
急湍水流瞬間漫上兩岸,将草根幹土浸潤,從他們頭上橫流而過。
一息,兩息。
女子松弛的五指猛然一收,指甲深深嵌進男子皮肉裡:“你!”
“歇完了。”男子發出悶笑,伸手從她後腰橫過,往自己懷裡按去。
他們二人起身盤坐,終于從橫斜的桃枝杏花中露出真容——
葉瑾钿驚醒。
她如一尾幹渴的魚,張大嘴巴拼命呼吸。
汗水卻浸透裡衣,連發根都濕透。
她緩了一陣,套上足衣,踩着木屐去洗漱。
梳妝時,鏡中人眼尾的紅痕還拖着粘膩的水意。
葉瑾钿趴在梳妝台上,握拳砸了砸桌邊。
夭壽,她為什麼會夢到自己和夫君在山野裡撒野,肆無忌憚歡好。
她去絞幹帕子,重洗一遍臉蛋。
“一定是臨睡前看了春圖。”她喃喃自語,自己安慰自己,“再說了,他可是我正兒八經簽過婚書的夫君,就算夢到,那又、又怎麼了!”
一番自言後,她臉上的熱氣總算褪下一些,走到門邊,小心打開一條門縫,探出半顆腦袋,往隔壁觑了觑。
很好,門沒開。
她放心拉開門扇,頭也不回地反手合上,盯着那扇門,蹑手蹑腳往反方向走去。
走了兩步,撞入一個外衣帶着些許寒氣的溫熱胸膛裡。
葉瑾钿僵硬轉眸,對上一片與夢中相似,布料卻不同的素白衣領。
衣領壓線上,也不知是誰,别出心裁地用暗線繡出一支淡白粉蕊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