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大小和會議室差不多,布置得很溫馨,四面是光潔的奶油色牆裙,風鈴草圖樣的牆紙,木制天花闆,地磚間隙還長着墨綠色的苔藓植物和黃澄澄的蒲公英。一張長長的松木桌上鋪着柔軟的綠白格子桌布,桌布上頓放着一枚小巧的斯芬克斯塑像,周圍有八套餐具,圍着紅燒茄子、牛排意面、培根蘆筍,還有鮮蝦蘑菇濃湯。櫥櫃裡擺滿柴米油鹽醬醋茶,開羅冬日的麥穗色光線從方形小窗戶外流淌進來。
落座後,江奕發現蔺哲旁邊空着個位置。
“你很特别,江奕。”他們一坐下,梅森就用英語說,“你看上去比蔺工還柔弱,體質卻比我們每一個都要強。”他把玩着他亂糟糟的深色卷發,接近兩米的身高讓他在他們中很顯眼。
江奕盯着轉錄器屏幕上的文字,又看向蔺哲。突然他意識到,蔺哲現在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這是件相當可怕的事——對看不見的人來說——和一個未知事物同居。而在蔺哲的想象中,江奕可能是高大的壯漢,也可能是矮小的侏儒;他可能俊美絕倫,也可能醜透了。
江奕很想讓蔺哲客觀了解到自己的容貌、形狀,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像自己剛開始學習文字那樣:觸摸。
隻是,蔺哲願不願意還是個問題。
“難怪伊登園會把迫若血液奉為‘靜苟’,”納西爾說,帶着些奇怪的口音,“坦諾戴龜膜死用,陽性宅男撕逼從嚴。”他身材很瘦,橢圓形的腦袋锃光瓦亮。
江奕:“什麼意思?”
“那是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
蔺哲娓娓道來:“沿海爆發‘黑潮事件’,浮遊生物受輻射影響釋放神經毒素,加上糧食短缺,大量人類陷入癫狂,人食人現象頻發。波諾就是受害者之一。
“那時他作為‘Nirvana’計劃的首席科學家,平易近人、心系民生。2065年11月27日晚上11點25分左右,他在人類避難所被整棟樓的居民圍困、分食。半個多小時,他的四肢鋸了再長,心髒沒了再生。臨近午夜,一隻不明異種現身救了他。
“自此,這位科學家性情大變,愈發冷血、殘暴。本世紀初,他帶着一衆人類和類人異種闖進公允會——國會為鎮壓異種創辦的軍事法庭,親手摘下最高執行官的頭顱,不久建立‘新德爾斐聖殿’,率領麾下軍隊大肆屠戮反抗者。
“血戰兩年,他于聖殿加冕為‘真神’,焚燒一切《人權憲章》,頒布新律法:‘基因作權杖,變異即神選。’将異種與純血人類劃分為‘聖裔’與‘穢民’。奇怪的是,他并非常規異種,他的基因很罕見也很複雜,至今沒人能尋找或研發出高度相似的血液樣本。”
“要說相似,也不是沒有。”坦狄薇接過話茬,甩了甩她濃密的爆炸黑發,一邊愉快地隔着桌子向江奕身側的女人點頭,“卡莉莎就是。她和波諾最大的共性就是分化再生,體表受傷後能夠迅速恢複。區别就是波諾無法衰老,而我們的卡莉莎享有衰老特權,有水母刺絲傍身,能在短暫的死亡後重返十八歲。”
貝蒂往自己米飯上澆了兩勺湯:“據說那晚救走波諾的也是燈塔水母異種——死者體内多出一種神經毒素,和卡莉莎的基本相同,但更為古老。”
“我這裡有波諾的視頻,你要看嗎?”卡莉莎問江奕。
說真的,江奕對波諾本尊好奇很久了,他沒有聽力,視覺和觸覺是他判斷外界事物的主要依據。他喜歡端詳一個人的臉,尤其是眼睛。
但出于某種原因,他打算拒絕。
“給他看看吧。”蔺哲說。
江奕:“。”
現在他沒有理由拒絕了。
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波諾(即便是視頻),他心裡有種莫名的緊張。他曾在大腦裡刻畫過無數種“真神”的模樣:有參照《聖經》裡的耶稣、《古蘭經》裡的安拉、《山海經》裡的饕餮和梼杌,還有更近代化的橙皮領袖。
卡莉莎遞給他一個叫“手機”的小玩意,在發暗光的屏幕上,他終于看到了波諾的真面目。
“他看起來……”江奕目不轉睛地盯着視頻,雙手在轉錄器上慢慢打字,“真可愛。”
是的,要不是卡莉莎在陪他一起看,他會以為她放錯了視頻——那完全就是一個活潑靓麗的青少年,不超過十五歲,齊肩金發,蓬蓬的平劉海,一雙亮晶晶的淡紫色眼睛,笑容甜美,身體嬌柔。
“這是他去白垩紀時代與副栉龍的合影留念。”卡莉莎說,“我們以前是同事,利用跨維技術研發出一款時空漫溯艙。他快把它玩壞了。這是他的社交賬号,專門用來記錄恐龍及其他遠古生物。他曾經有很多人類粉絲,但他們都以為他精通PS。如今他掉了不少粉,多數賬号都被你的室友在後台注銷。當然,我們的賬号運營、軟件開發、數據管理以及電路設計等等目前均由蔺工負責。”
江奕欽佩地望着對面的小夥子,悄悄夾了塊茄子放他碗裡。一桌子人都笑了。
他生平第一次體驗到家的感覺。在這個大家庭裡,他們關照他,卻又不刻意迎合。這讓他覺得自己再普通不過,也讓他覺得,生命本就如此。
“關于多維空間,”搭檔建議,“你可以先到蔺工那兒找找資料。”蔺哲當即作出回應:“我已經給了他一本書,讓他讀完并寫份觀後報告。”
江奕:“……”
明明是兩本書和四份觀後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