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個小時,蔺哲一句話都沒說,江奕也一句話都沒問。裝上門鈴并調試後,他們互道晚安,江奕目送蔺哲回房間。
深夜沒有燈,他沒法看書和拼圖;手機屏幕的光太刺眼,他把它放到很遠;前輩說晚上不宜喝茶,于是茶盒與拼圖相互依偎;貓神塑像神氣十足地屹立在床頭櫃上,他俯首參拜,一轉頭,看到床邊的蔺哲畫像。
他想把它貼起來,但這裡沒有任何能幫到他的東西。沒準客廳或蔺哲那兒有?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自己和畫裹進被子裡。太晚了,明天再說吧。他閉上眼睛,靠向蔺哲,彰顯出一種孩子氣的害羞。但由于羞怯,他又往後縮了縮,騰出二十公分左右的距離。
不知什麼時候起,他的臉逐漸發熱,心撲通撲通。是生病了嗎?他不曉得,因為他還沒生過病。他翻身平躺,把眼簾張開又垂下。應該不是病,生病會讓人痛苦。而此刻他神志迷迷糊糊,幸福得就像一隻睡在花苞裡的小仙子。如果是病,他希望這輩子都不要治愈。
天還沒亮時他就醒了。蔺哲的陪伴并沒能讓江奕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反倒讓他在床上拘謹起來,潛意識裡總擔心自己把蔺哲壓壞。
他早早起床,平時他都比蔺哲晚一些才起。他笃定這人現在正做着美夢,想到待會兒看見蔺哲滿臉詫異的表情,江奕暗自好笑,縱容自己沉浸在驕傲的狂喜裡。
江奕理了理純棉睡衣的古巴領子,蹬上亞麻拖鞋後輕輕拉開門,踮腳來到衛生間。
雖然他聽不見,但學過一點點物理知識的他覺得這麼做一定可以讓蔺哲也聽不見。他放上自己的搪瓷臉盆,然後将水閥擡到一個幾乎沒差的高度,看着水滴答滴答往下掉,破碎的水花飛濺到環繞四周的諾法白鸢尾印花上,像在看一群曼妙的生命。
洗漱台下方有兩隻塑料水桶,裡面儲存着前幾天用剩的水,它将被用來抹灰、拖地。
蔺哲說,水很珍貴,許多生活在自然水裡的生物如今都已經沒水喝了。梅森前輩曾悄悄告訴他,核廢料正式排入海洋那天,卡莉莎哭了好久。
下一刻,一隻瘦手從他後面伸出來,将水閥擡到最大高度。江奕倏然轉身,額頭不偏不倚抵在蔺哲下巴上。雙方各退半步。江奕緊挨水池,好像被吓得不輕,眼睛紅紅的,臉頰好像在發燒。
“早。”蔺哲笑着說。
江奕沒帶語言轉錄器,這是他根據對方口型判斷的結果。白花花的水像一根象牙柱,這人歪着頭,紋絲不動,仿佛在審視他,無袖灰背心襯得他皮膚和身後水柱一個顔色。稍作滞留,他再次伸手。江奕自然而然從他身邊縮開,那手徑直越過他,摁下水閥。
最後一滴水落進和盆沿持平的液面上,在那對清澈的雙眸中泛起漣漪。江奕自知他的感謝說不出口,就連神情和手勢此刻也在蔺哲面前失去了意義。
蔺哲似乎察覺到他們的交流媒介沒在現場,于是收緊嘴角,默默退離衛生間。江奕如釋重負,在沒有轉錄器的情況下,和蔺哲相處令他感到無比窘迫,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的交流繁瑣而充滿障礙,好像命中注定他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簡單直白。他用他的向日葵黃不鏽鋼牙杯舀了半杯水,少部分水從盆裡溢出來,順上下兩個小洞流進下水道。
江奕心裡發着牢騷,往更亮眼的電動牙刷上擠了點牙膏,邊刷牙邊端量他們的洗漱台。左邊是蔺哲的物品:一包手口柔濕巾、同款式薄荷藍牙具、松塔梳、電吹風、幹癟的牙膏管,還有些大大小小的精美玻璃瓶,側面挂着白浴巾和熊貓束發帶。
反觀自己這邊,東西全在他手裡了。
他偏頭望去,旁邊浴室有花灑和浴缸,架子上堆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大都屬于蔺哲。
他刷完牙,用清水拍拍臉,劉海還沾着水珠,他就已經用剩下的水把衣裳洗了,擰掉水後挂上晾衣繩。随後他将台面擦幹淨、東西擺整齊,正要出去,忽然想到剛剛蔺哲幫他接水的事。
既然語言行不通,那就用行動回應他一下吧。
江奕折返,給蔺哲的牙杯裡蓄滿水,并貼心地為他擠上牙膏。出來時,茶幾上已經擺好早餐。他走過去,蔺哲走過來。他們再次面對面時,江奕機械地将牙具交到蔺哲手上。
這人的腦子短促宕機了一下。
顯然,江奕的舉動在他意料之外。他會生氣嗎?隻見那對眉毛從微蹙,到舒展,最後化作一個唇邊的淺笑。蔺哲沖江奕點點頭,繞過他走向洗漱台。
江奕回卧室取轉錄器,這時手機亮屏——
Mason_Super6:早上好啊,親親寶貝,我猜你已經醒了。來我房間,我給你做了香腸吐司卷和牛油果奶昔,你看。
江奕感覺怪怪的,點開消息欄。“早上好。”他回複,“謝謝您,但抱歉。我已經和蔺哲吃過了。”
他撒了個小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