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車子開不動了嗎?”
坦狄薇:“車胎被這家夥紮破了。”
“玻璃撐不了多久,”梅森湊過來說,“到我懷裡,寶貝。坦狄薇、納西爾,你們兩個躲到座位底下去。”
“不用麻煩您。”江奕打字發送。
他剛一彎腰,花蕊擊破車窗,擦過他的發梢,直直捅穿方向盤。玻璃渣掉得到處都是,他聽不見聲音,但能感受到碎渣、花蕊以及整輛車振動産生的機械波,強烈、恐怖。
梅森對着入侵者連開好幾槍,但大多數都打在雜物箱和門飾闆上。它的花藥好像卡住了,花絲瘋狂扭動。江奕抱緊字愈和手機趴在那裡,咔嚓咔嚓的獠牙與他後背就隔了不到兩英寸。
透過縫隙,江奕看到納西爾伸出舌頭——經過他身邊時還順勢卷了下他的臉頰。那舌頭伸到窗外,片刻,它帶回來兩瓶酒精和一根木棒,封存酒精的器皿外壁結出一層亮晶晶的水霧。
“你居然帶了酒精,還敢放在後備箱!”坦狄薇叫道。“好家夥,我的老夥計!”她左前方的那位滿頭大汗嘟哝着,“你是要跟我們同歸于盡嗎?”
納西爾隻道:“獺猴街。”
梅森緊盯花蕊,取出打火機往後一抛,納西爾迅速用舌頭接住。他準備做什麼?江奕眼見他在木棒頂端塗抹酒精、自己又噙了一口、起身、點燃木棒。
瞬息間,江奕感覺後背像剛出鍋的食物那般灼熱,擡頭望去,便見大片火焰自納西爾嘴裡噴到窗外,花蕊表面浮出一片燎泡,散發出動物脂肪燒焦的氣味。梅森和坦狄薇同時捂住雙耳,表情苦楚,近乎難以忍受。
卡在方向盤裡的花蕊猛地彈出去,它的同伴緊随其後,如同四道流星,退回尼羅河。梅森長籲了口氣,納西爾連吓帶累癱倒在座位上,坦狄薇驚魂未定,江奕一動不動将近十分鐘才敢冒出頭。
“那家夥短期内應該不會再回來。”梅森緩緩推開車門,“好家夥,車胎都被它搞成蜂窩了!”
他打開後備箱,取出APS水下突擊步槍、迷你潛航器,和四件防輻射套裝。“現在我們有三個選擇,”他坐回來說,“一,徒步;二,順尼羅河漂流南下;三,等待路過的車。”
坦狄薇逐個分析結果:“天氣這麼熱,我們的水和食物有限,徒步會讓我們死在半路上;剛才那異種你們也都看到了,我們去了就是送死;附近不會來人,原因是明擺着的。”
梅森不屑地嗤之以鼻:“那你說怎麼辦?”
“我認為我們應當盡快回去,和她們從長計議。”
“回去?那我車不白瞎了?”
“車重要還是命重要?”
“車。”
“好啊,那你就在這兒跟你的愛車過一輩子吧。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的!”
“慢走不送。”
“白蔥豆,Thandi,摟喪吻心。”
江奕穿上防護衣,戴好護目鏡和3M口罩後打字道:“要不,我們問蔺哲借一下他的直升飛機?”
坦狄薇、梅森:“……”
納西爾聽樂了。
“我沒空陪你們鬧,”坦狄薇看了看手表,“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别攔我,納西爾。你再攔我,我敢保證,我會立刻扯斷你的舌頭。我要走了。再見,江奕;再見,可憐的梅森。至于你,納西爾,看你選擇跟他還是跟我。你是個聰明人,但願你别在這時候學他們犯傻。”
納西爾的五官皺到一起:“耕犁,鵝耕犁!”
他随他的搭檔下了車。江奕趴在靠背上,注視他們取走了六瓶水和三袋面包,漸行漸遠。他轉過來:“我們也回去吧。”
“你怎麼也被傳染了呢?”梅森攬住他的肩膀說,“親愛的,我們沒必要回去。你不相信别人,難道還不信你的超級英雄嗎?你看,我們有槍,有潛航器,後備箱裡還有兩艘充氣船,我們兩個完全可以順利抵達東非裂谷。信我這一次,好嗎?”
猶疑半會兒,江奕輕輕點頭,前輩笑了。
“啊哈,有你在身邊,我已經能夠為你去死啦!”他繼續說,“現在,你好好待在車上,我去會會那隻異種。遇到情況你就給我發消息,我的手機有沒有信号不知道,但一定能防水。”
江奕搖頭:“危險。”
“啊哈,有你這句話,我勢必要守住我這條老命!”梅森碰了碰他的腦袋,就像老熊對待它的小熊崽子。“說實話,寶貝,你是我見過最善良最可愛的孩子,也是我眼中最美好的存在。”他說着,眼眶罕見地濕潤了。“能認識你,和你成為同事,偶爾說說話,相互幫個忙,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江奕靜靜看着他,然後遞出兩張紙巾。
“嗐!”梅森破涕為笑,“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其實坦狄薇和納西爾走的時候,我心裡還挺不是滋味的。作為你們的導航,我不僅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就連内心深處的指南針也在這一刻失靈。我承認我很害怕,剛才如此,現在如此,待會兒也将如此。但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這是我的責任。”
江奕握住語言轉錄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您也要對您自己負責。”最後他回複。
前輩用手胡亂地揉了把他的腦袋,帶着槍和潛航器下車,徑直走向尼羅河。
車窗毀壞,空調失去效果。
江奕仰倒在副駕駛上,愈發口幹舌燥。他嘗試給蔺哲發消息——
YiChiang_0121
[語音]您面試得怎麼樣?
發送失敗,請檢查網絡連接。
江奕:“。”
他隻好把電子設備們并排放到一邊,開始閉目養神。與其說閉目養神,倒不如說是換種顔色的視覺來思考。他在大腦的黑色幕布上描摹出花蕊的輪廓,當坦狄薇前輩說過的話以圖像形式呈現,他睜開了眼睛。
尼羅河,藍蓮;花蕊,獠牙……
不正是他離開伊甸園那晚做的一個夢嗎?
他側過身,看見坦狄薇座位留下的小冊子——
學名:七目藍蓮
俗稱:碎肉藍蓮、法老的詛咒、食屍眼
生物學特征
起源
2087年發生于尼羅河流域的異常生物事件,人類DNA與藍蓮通過未知機制融合。現存樣本均攜帶與受害者(15歲埃及連體雙胞胎塞内布和梅利特)完全匹配的線粒體DNA。
形态
花瓣:20片藍紫色花瓣,其中分布有7處不同顔色形狀的類人眼結構。
花蕊:由1根雌蕊與100根可伸縮雄蕊組成,雄蕊表面覆蓋毒牙,尖端分泌神經毒素。
根系:半透明觸須狀,具有趨血性,可探測300米内脊椎動物的血液流動與分布。
生态行為
通過釋放雄蕊捕獲獵物。
毒牙刺進獵物後10秒内注入毒素,導緻其出現受害者生前記憶閃回。
特殊腐生習性:僅以人類血液為營養源。
曆史事件年表
2087.08.17:埃及連體雙胞胎流進尼羅河,次日河面浮現首株藍蓮變異體。
2088.03:開羅大學生物系首次記錄到花瓣眼球對阿拉伯語的語音反應。
2090.12:北聯邦生物安全署将其列為BSL-5級認知危害。
2087年……
江奕記得前輩們跟他說過,這一年“Nirvana”計劃科學家在南極冰層下發現核輻射免疫菌,繼而用它制成一種基因藥劑——“Nirvana-406”,注射者可與變異動物結合成為抗輻射異種。
但成功率隻有7%,失敗則被視為“基因污染物”當場擊斃,或用于其他實驗。而這個概率,是以波諾為首的科學家們通過上千次人體實驗得出來的結果。此前,公允會同樣以這種手段對付異種。
七目藍蓮資料裡提到的埃及連體雙胞胎,是否會與這項實驗有關?江奕舔了舔幹巴巴的嘴唇,已經半小時過去了,不知道前輩們各自怎麼樣。
他現在一個人在車裡,車幾近報廢,就算換新他也不會駕駛,他連安全帶都不會解。
烈日高照。
水,他想喝水。
車裡有專門放水和食物的地方,但避免資源提早耗盡,東西在出發時就已全部存進後備箱裡了,等到真正餓/渴得受不了了再下車取。
江奕放下冊子,研究起安全帶來。好像越來越熱了。他用手背揩揩額頭,車裡充滿着濃濃的類似烤栗子殼的黃銅焦香味,混雜槍管潤滑油揮發的工業苦味。而當他接受并習慣這種味道,一股嗆鼻的白煙又從後面飄過來。
他猝然轉頭,納西爾帶進來的酒精燒起來了。他喘着氣,拼命掙紮,直到襯衫内印上勒痕,胳膊肘撞出淤青。護目鏡起霧,大量濃煙擠進口罩。他咳嗽着,拿起字愈:
救命。
救命。
救命。
火勢蔓延,迅速爬上靠背。江奕幾乎被嗆暈,他打開手機,視線一片模糊。
這時候,他竟破天荒地想給蔺哲打電話。
——當前網絡不可用,無法通話,請檢查你的網絡設置。
倘若精力充沛,他會繼續掙紮、求救,他懼怕死亡,不懂也不願接受死亡。手機燙得厲害,江奕昏昏沉沉開始遐想,他自身攜帶波諾基因,假如他被火燒死,那波諾是不是也害怕火?姑且看看這副身體對火的反應吧。他閉着眼睛,膝蓋和睫毛微微顫動,濃煙令他咳嗽不止。
“一無是處的人類。”
江奕陡然睜眼。
時隔一年,腦電波又來找他了。
“死亡再适合你不過,因為你隻會等死。”
他清醒過來,看向梅森座位上的手槍。精神驅動下,他抓起它,顫顫巍巍對準安全帶一側。
砰——!
強大的後坐力将他的手砸向車門,他活動一下手腕,跟着又補了一槍。扯斷安全帶,他将手探進火焰,拉開門内把手。
出去的瞬間,他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仿佛又回到他初出伊甸園玻璃艙的時候,恐懼、無助,還要被這個不肯在他面前露臉的家夥無情嘲諷。
突然,他被一個力量拽起來。
江奕擡眼望去,是梅森——他還活着,就是渾身濕漉漉、衣服被撕破,臉上還多了好幾道血痕。
他們剛邁出兩步,車在身後爆炸。江奕雙腳離地、摔倒,最後被梅森護住後腦勺。
“對不起。”前輩說。
江奕雙手合十。
一刻鐘後,他們乘坐廢棄木筏,漂泊在尼羅河上。河水呈黃褐色,表面覆蓋着一層乳白色物質,不時冒出三五顆熱泡泡。
“我已經把它的花盤打成篩子啦!”梅森将潛航器放進水裡,“我本以為會用到這玩意,可事實根本不需要,那家夥不僅長得顯眼,而且毫無戰略部署。”
江奕照舊在字愈鍵盤上敲字:“您是怎麼躲開毒牙花蕊的?”
梅森哈哈笑起來,然後扯掉衣服,亮出白花花的胸脯,再背過身,是黑金相間的花紋。“摸摸看。”
江奕慢慢把手放上去:“硬的?”
“這是我的殼,比車窗硬得多。”梅森側過臉道,“作戰過程中,我隻需要保護好我的頭和五肢。躲它?會動就行。”
江奕看向冊子和手機。“關于藍蓮異種的來曆,前輩,您了解多少呢?”
梅森思量後搖搖頭:“這裡頭有個醜惡的故事,你最好還是不要打聽。”
江奕:“哦。”
他擡頭瞭望風景,紙莎草猩紅的莖稈裡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風的橙色影子像海浪一樣在兩岸牽纏。“我剛才忘記告訴您了,您來救我之前,波諾又給我發腦電波了。”
“什麼?”
“他說我一無是處,說我隻會等死。”
“他腦子指定有大病!”
“某種程度上,他沒有錯,前輩。如果不是他,我想我已經跟您的愛車同歸于盡了。”
梅森張開嘴,說出0個字後又閉上。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江奕繼續打字,“他好像,對我了如指掌。他是最讨厭我的人,卻也是唯一一個能夠和我無障礙溝通的人——他能聽到我的心聲,我也能準确接收到他的腦電波信号。所以早些年我就在想,如果我們是朋友,該多好。可他就是不願和我交流,他隻會貶低我、冷落我。後來我從你們這兒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我發現我确實沒辦法喜歡他,我有努力過。我不想讨厭誰,可他真的過分了。”
“這很正常,親愛的。”梅森說,“從上世紀中葉到現在,太多人看不慣他,想把他千刀萬剮。當今他是出了名的暴君,自私、殘忍、縱欲。他是新德爾斐首席,他手下有12名以古希臘神祇代号自居的異種及AI,他們個個都忌憚他,除了前不久剛受封的溟觸主祭波塞冬。據傳是内定。”
江奕想接着打聽,随行的潛航器突然發出紅光。
“小心!”下一刻,他被梅森拉倒。藍蓮花蕊沖破水面,毒牙割破了他的防護衣、襯衫,乃至小臂皮膚。梅森當即舉槍、上膛,跳下去對它一頓掃射。
很快,江奕兩眼昏黑,使不出力氣。他捂住傷口,整個人癱倒在那裡。他感覺自己好像,中毒了。
他表情木然,仿佛全身被捆束。
眨眼工夫,周圍一切都變了:他看見自己身處黑暗封閉的小房間裡,面前有一群男人,他們摘下面罩,滿臉都是冰冷的、毫無生機的表情;他旁邊有個和他同樣際遇的女孩,她體表潰爛,像是濫用化學物品所導緻的副作用。和自己一樣。
這些人對着他們拍照、記錄。最後,他們的身體被分割,相連的、自己的,全部被放進大型絞肉機,順管道流進尼羅河,與變異藍蓮發生基因融合。
疼,好疼。
江奕在毒性發作時疼暈,又在半夢半醒時疼醒。天黑前,他在一片荒地上醒來,首先看到梅森,然後是一圈長角和沒長角的棕色類人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