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正式上班後，各部門經理以接風為名，夜夜拉他去吃飯，至今飯局連吃一周，該見的人卻仍未見完。喝酒此事，方北一向是來者不拒，這個周五，等簡雲接到電話到酒店時，方北已經抱着酒店大堂的水族箱睡着了。

“不好意思啊，簡總，讓方總喝多了。”人事部經理兩斤白酒下去除了面色發白外不見醉色，抱歉地笑着解釋。

“方總和大家剛認識，心裡高興，多喝點是應該的。”簡雲微笑回應，一面跟司機一起把方北架進車裡。他轉身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卡遞給經理，“後半場我們就不奉陪了，我請客。”

人事部經理連忙推拒，如此幾番才收下，目送車流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車到家門，司機将方北送進家門才離開。饒是隻扛了他一半身子，簡雲也累得坐到一旁喘口氣。他剛想起來給方北倒杯熱水，襯衫就被拽住。

方北躺在沙發上，擡起頭來，目光炯炯盯緊簡雲：“你來了。”

簡雲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方北醉了。

他的酒量和方伯伯一樣好，幾乎很少喝醉。為數不多的幾次醉酒中，他的表現也是如出一轍——看似清醒，實則近乎強迫症般地固執。不過也有好處，就是他醒來會很徹底地斷片，什麼都不會記得。

“嗯，我來了。”簡雲從善如流，順着喝醉的人說話總沒錯。

方北站起身來往一樓書房走，簡雲剛要起身跟上，方北忽然回頭指着簡雲，一臉嚴肅：“你，在這裡等我。别走。”

簡雲眨了眨眼，一動不動：“好，我等你，我不走。”

方北的步伐像是在刻意對抗醉酒的踉跄，所以有一種不協調的機械感。簡雲聽到他在書房裡翻找什麼，一陣丁零當啷過後，方北舉着一本厚厚的精裝書出來。

難不成是要自己給他講睡前故事……？簡雲正琢磨着，就看到方北重新坐回他身邊，把厚厚的書攤開在茶幾上。簡雲傾身看去——原來不是書，是一本相冊。

“你說，這張照片，什麼時候拍的？”方北的手指重重落在右上角的照片上，眼睛卻重新死死盯住簡雲。

那張照片顔色泛舊，背景是2004年B市環球嘉年華的入口，紅橙黃綠藍的入口前站着兩個小男孩，矮一點的那位笑的很甜，高半頭的那個卻緊抿着嘴。

“2004年，環球嘉年華。”簡雲迅速作答，有些無奈地指到照片上：“這裡有。”

方北不滿意簡雲的回答，語氣更加嚴肅：“我是問你，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簡雲思索一刻，重新嘗試回答：“是……咱們兩個小時候去嘉年華玩，那時候我說想要一個□□熊，但是你投籃沒有中夠，所以你生氣了……那次？”

“對了。”方北重重點頭，臉上卻仍是監考老師的莊嚴神情。他又翻了一頁指給簡雲：“那這張呢？”

照片的背景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古老卻不施優雅的流暢外形昭示從它身上流過的百年歲月。兩個年輕的男孩在車頭邊擺出當年流行的姿勢，一個腼腆，一個張揚。

“06年B市國際車展。”簡雲不假思索地回答：“當時展出了世界首輛汽車，就是這輛奔馳。你特别喜歡這輛車，說你長大了要買來收藏。你當時還想鑽進去玩，結果挨了揍。哭着回家的。”

“我沒哭！”方北有些急了，拽住簡雲衣領。

“好，好，你忍住了沒哭，你很堅強。”簡雲忍笑，溫柔地将方北的手拿開，悄悄握在手中。

“不是堅強！”方北更急了，卻沒有掙開簡雲的手，騰出另一隻手來指了張照片——裡面沒有人物，是壓着玻璃闆的書桌上放的一輛奔馳邁巴赫的模型，“是因為你送了我這個！”

簡雲愣住，心底似有溫水浸潤，輕輕點頭：“知道了。”

“還有這張呢？”

“這張是……”

方北一張張照片翻過，“抽查”簡雲的記憶，讓他講出當時的場景，說錯了就發脾氣。一直到天快亮，方北才迷迷糊糊睡去，卻死死拉着簡雲的手不放。

簡雲沒辦法，索性穿着襯衫在沙發上對付了一夜。二人頭挨着頭，各睡沙發一邊。

方北睜開眼時，落地窗外的午後陽光明豔刺眼，直直照進客廳。他擡起手遮在眼前，眉頭緊鎖，看到桌上攤開的相冊清醒了不少，卻仍舊想不起作業發生了什麼。他嘶啞着嗓子開口：“幾點了？”

“下午一點，我叫阿姨去準備午飯了。”簡雲比他早醒一些，剛洗完澡換了衣服下樓就看到方北醒來。他習慣性地去茶水台邊調了一杯熱蜂蜜檸檬茶遞給方北：“下次少喝點，實在不行多讓助理幫你擋擋酒，喝多了第二天又要頭疼。”

方北坐起來一陣頭暈眼花，用力回想和桌上相冊有關的片段卻隻覺得兩眼發黑。他接過檸檬茶來喝了兩口，點根煙慢慢抽着才緩過來那股惡心勁兒。他擡眼，眼底全是疲憊：“我昨晚都幹什麼了？”

“追憶往昔吧，沒什麼，别想了。”簡雲不願多說，合起相冊放到一邊。

這幾日方北的态度轉變幾乎像一場美夢，可自己卻也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生怕這場夢突然驚醒。如果沒有得到那就無需擔心失去，可如今片刻的得到卻讓自己更加患得患失。這本相冊是方北曾親自束之高閣的回憶，如今方北酒後翻出它來，真不知是福是禍。

方北沒有再問，又喝了兩口檸檬茶，忽然屈指敲了兩下玻璃杯，擡頭揚眉，嘴角勾起笑意：“這水喝了沒事吧？”

拉斯維加斯的事不過是半月之前，他卻已經能夠用來開玩笑了。這一周忙碌充實，與簡雲的交集也能用平和形容。方北從小不是記仇的性格，卻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原來也已經在日複一日的瑣碎平淡中消磨淡忘。

簡雲聽方北如此問，索性從他手裡接過杯子喝了兩口，重新把杯子塞回方北手裡：“這下放心了？托朋友買的野生蜂蜜，順便還能潤潤你那老煙嗓。”

方北笑了笑，把蜂蜜茶一飲而盡。

“對了，下周有一個項目需要你和市場部對接，我把文件發給你。”簡雲坐到吧台前拿出電腦，文件壓縮後仍然巨大，發送得緩慢。簡雲接過阿姨手中的咖啡淺抿一口，正要查看下周的日程，忽然跳出一條iMessage：

“最近有空嗎？我在S市，要不要一起吃飯？”

發信人是容皓。

“行。”方北起身坐到餐桌邊上，看向簡雲，“吃完飯再弄吧。”

“好。”簡雲不動聲色地合上電腦，坐到桌邊，舀了一碗湯給方北：“我下周一要去S市出差。”

“知道了，去多久？”方北埋頭喝湯。

“應該可以當天來回，如果回不來的話我跟你說。”簡雲回答。

“嗯。”方北應完，忽然察覺——其實他不用簡雲報備，工作上二人平級，也沒有太多業務交集，他出差一天也好，兩天也罷，回不回來，和自己有什麼關系？若是放在從前，他或許還會對簡雲事無巨細的報備感到厭煩，如今……他不願深想。

簡雲沒有從方北的表情中看出異常，那麼結論就很清楚——容皓回國的事情，方北并不知情。那麼容皓為什麼要約自己見面？他們唯一的交集不過是陳臨的事情。所以……簡雲心中隐約有了答案。

吃完飯，方北去院子裡抽煙——他最近似乎越來越少在和他共處一室時抽煙。簡雲回複容皓：“下周一我去S市出差，到時候聯系。”

簡雲放下手機，望着方北的背影。

近來方北的表現可以說是異乎尋常地“乖”。從未夜不歸宿，也再沒有像白斂一樣的人找上門來，更重要的是，自從酒吧那一夜過後，他也再沒有提過“離婚”兩個字。方北似乎很忠實地遵守着二人之間的“約定”，他們的生活也似乎踏上了簡雲曾夢寐以求的“正軌”。

其實這樣就夠了。

簡雲不奢望方北能夠完全一心一意隻屬于他，就這樣一房兩人三餐四季，過平淡的日子，不論在方北眼裡他是室友，是兄弟，還是合作夥伴……他都已經心滿意足。

“發什麼呆呢？”方北不知什麼時候回到室内，伸手在簡雲眼前晃晃。

“沒什麼，被你帥氣的身影迷住了。”簡雲笑了笑，開了個玩笑遮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