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長久陪伴後的戒斷反應?還是永訣老友的怅然若失?又或是前章謝幕後的前途未蔔?
方北遲遲難下定義。似乎都不準确。
“小心!”安以哲大喊出聲。
方北猛地回過神來,看清眼前的紅燈,毫不猶豫地一腳踩下刹車。車輪與地面劇烈摩擦,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響,車子在紅燈前堪堪停下。
安以哲松了口氣,調侃道:“方總,一提離婚就走神成這樣?難不成是後悔了?”
方北緩緩搖了搖頭,回答安以哲之前的問題:“簡雲說離婚協議準備好了,明天下午開完會後簽字。”
“恭喜方總,重獲自由。”安以哲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聲音輕快,“今天太晚了,明晚等你回來,給你好好慶祝。”
方北“嗯”了一聲,沒有再接話。他加大了油門,車子在夜色中疾馳,向着未知的方向駛去。
……
次日的B市格外冷,西北風洞穿每一條街道,卷走殘留的銀杏枯葉。黃昏忽然盛放的夕陽劈開霧霾,在大廈的玻璃幕牆上投射出六邊形光。方北在旋轉門前才抽了半根煙,手指就已經凍得失去知覺。
和風臨集團的會議非常順利,方正簽過收購協議後還不忘對方北說教一番才離去。方北目送他的車子開遠,搓了磋凍得通紅的手,轉身回到大廈中。
方北再次回到會議室時,裡面已經隻剩簡雲一個人。他坐在長桌的盡頭,雪白的協議攤開在桌上。
他坐到與簡雲隔了兩個椅子的位置上,開始翻看離婚協議。
簡雲在電腦上搜索着什麼,時不時還接聽電話,仿佛仍然在忙碌着工作。
方北的視線緩緩落在那份離婚協議上,當看到協議上的甲方:簡雲,和乙方:方北時,他的大腦瞬間陷入了一片混沌,無數思緒如洶湧的潮水般翻湧而來,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幀幀記憶。曾經那些在歲月的洪流中不經意間變得模糊的畫面,此刻竟忽然變得無比具象而清晰。
他看見第一次偷喝紅酒的夜晚,簡雲腳步踉跄地摔倒在自己懷裡。他想起了簡雲身體的溫度和急促的心跳,還有他從衛生間出來時臉上挂着的水珠和匆匆離去的背影。
他看見六年級時,他赢了籃球賽後興奮地與簡雲擁抱,他眼底閃爍着的淚光。
他看見簡雲“忘記”轉交丁依依的情書,被自己埋怨時,臉上突然浮現的不耐煩。
他看見平安夜的門廊下,簡雲欲言又止,最終撿起了那個他最愛的稱呼 ——“兄弟”。
他看見在網吧裡,因為打遊戲沒有爆出裝備而接受對視懲罰時,簡雲專注到近乎瘋狂的眼神。
他看見悶熱的七夕午後,簡雲接過可樂後,悄悄旋轉杯身,對準自己留下的唇印。
他看見打遊戲激動時,他親了簡雲後,簡雲握着鼠标的手瞬間顫抖。
他看見七夕誤看 gay 片後,在沖動之下的親吻後,簡雲臉上是過分蒼白的勉強笑容。
他看見是簡雲在馬來西亞錯過航班後,藏在被子裡悄悄說出的那三個字。
方北曾經無數次在腦海中回放那個場景,卻始終不敢确定自己聽到的是什麼。
而此刻,他忽然無比确信地聽清了。
“好想你。”
他說的,真的就是好想你。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一切,早在多年前就已經開始。
“看完了嗎?”簡雲的聲音從幾步之外傳來,平靜得仿佛像在談論晚上吃什麼。
“還沒。”方北回過神,像是從一場冗長的夢境中掙脫出來。他強迫自己将注意力聚焦在眼前的協議上,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硬的符号,刺得他眼睛生疼。
離婚自願……無子女撫養權争議……财産分割……方北的目光一行行掃過,協議内容缜密嚴謹,找不出任何漏洞。他翻過紙張,拿起筆,正要簽字時,目光卻在看到“其他事項”這一欄時驟然停住。
他翻過紙張,拿起筆正準備簽字時,卻在看到其他事項時停下了動作。
方北先是飛快地掃視了一遍,而後又逐字逐句仔仔細細地研讀。讀完之後,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拿起紙張,快步走到簡雲身邊,剛要開口提問,簡雲的電話突兀地響起。簡雲擡手,向方北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而後接起電話:“喂,您好…… 對,是我。好的,麻煩您了。沒關系,咱們保持聯絡。”
簡雲挂了電話,緩緩擡眼看向方北,眼神中藏着掩不住的疲憊:“有什麼問題嗎?”
方北把紙拍到桌上,“啪”的一聲把紙拍到桌上,指着第五條第三款念出來:“自本協議生效之日起,甲方指定某理律師事務所作為法定醫療代理人,全權處理重大手術簽字、臨終關懷方案制定等事宜,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獲取甲方病曆副本——什麼意思?”
簡雲摘下眼鏡,随手放到一邊,伸手捏着鼻梁,閉着眼睛,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之前我們婚姻關系存續時,你是我唯一的近親屬。現在離婚了,我沒有其他近親屬,所以需要委托律所。”
方北一時語塞,這個解釋無懈可擊,讓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他頓了頓,隻好繼續往下問:“那這條呢?甲方不實施心肺複蘇文件簽署權移交至城區公證處,乙方若出現在搶救現場則自動觸發醫院安保三級響應。前半句我還能勉強理解,後半句有必要嗎?”
簡雲緩緩睜開眼睛,擡頭直直地望向方北,眼神平靜,深不見底:“不然呢?五十年後我要是被病痛折磨,難不成還得等你出現阻止我安詳離世?”
方北被噎得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憋出一句:“不、不行嗎?”
簡雲微微皺眉,眼中滿是不解:“你打算以什麼身份阻止我放棄搶救?前夫?”
方北的腦子瞬間亂成一團,各種身份在腦海中閃過,一時也想不出最合适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行,我先不跟你掰扯這個。但是這條你真的覺得有必要嗎?若甲方遺體告别儀式在七寶山殡儀館舉行,乙方參加資格自動降級至普通社會悼念人士序列,禁止進入親屬答謝區,獻花挽聯不得出現任何夫妻關系稱謂。你自己看看這難道不離譜嗎?你都死了你還管那麼多幹嘛?”
簡雲不慌不忙地重新戴上眼鏡,将眼鏡推到合适的位置,往後靠到椅背上,擡頭看着天花闆:“活着的時候不能任性,死了想任性一把。”他轉過頭看向方北,“不可以嗎?”
方北一時氣極,卻又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隻好重重地敲着最後一條:“這條,這條你得承認太離譜了——甲方手機雲備份數據将加密寄存于外交部領事司海外應急服務器,乙方申請調閱需同時提交十國大使館。十國大使館?你怎麼不寫兩百個呢?”
“全球被國際普遍承認的國家也隻有197個。”簡雲不緊不慢地打斷他,“看完了?沒什麼異議就簽字吧。20分鐘後我還有一個會要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