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人巷往後五裡處,有一大片茂盛的野菜地,不少驕人巷飯桌上的野味都來自這裡。
二更天,黑漆漆的地裡便出現了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九尺潭的三個夥計一聽救命的藥就是這麼個簡單的東西,心花怒放,有如神助,刨地挖姜力大如牛,連平日慢吞吞又愛偷懶的東來,鋤頭都掄得飛起。
天亮後,落櫻開始坐診,聶小裳就更忙了。
驕人巷裡,眼下正是瘟疫肆虐、絕地撲殺的時候,所有店都關門停業,唯獨一家碩果僅存。
那就是九尺潭。
天色微微亮了。門口陸陸續續來了幾十個人,要麼穿着黑色大鬥篷,要麼灰色麻袋扯開了披在身上,無一不是遮着臉鼻,隻剩兩隻發紅乞求的眼睛。
衆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九尺潭大門一開,這些人便默默走進去排隊,落櫻一一看診。
依聶小裳的經驗,這些人中十個有九個是感染患者,看得多了,憑眼睛和聲音就能推測出來。
落櫻一一開了外敷的藥,囑咐他們到永樂藥材行暫避,那裡提供食物,還有人幫忙每日敷藥。
這些患者經曆了驕人巷上一□□動,見識過□□燒、鬼哭狼嚎,可那些染上瘟疫的人打完砸完依然死在他們眼前,已經麻木了,都一言不發,默默地拿了藥,默默地低頭走了。
聶小裳在廚房準備腌制鬼子姜的配料,辣椒、陳醋、大蒜、花椒,量大到吓人。她一面剁辣椒,一面聽外面的動靜。
四下寂寥。
說實話,她甯可門口還是如前些天那樣吵吵嚷嚷、大動幹戈,也好過如今的一潭死水。
就在聶小裳心有戚戚的時候,忽然,門口吹進一股強勁的暗流。
聶小裳拿刀的手一頓。
這股暗流來自九尺潭前廳的大門,陰森森的直撲。而聶小裳在後廳裡最後面的廚房間,這中間隔了并不在一條線上的五六道門。
這麼遠的距離,常人是什麼都聽不到的。以聶小裳的聽力和功力,也隻能辨别是女人還是走路帶風的男人。能夠感覺到如此強烈的氣流在翻滾,此人有鬼……
即便前廳坐診的是落櫻,聶小裳還是有種不祥的預感,輕輕放下菜刀,凝神戒備。
同樣凝神戒備的,還有坐在那裡、正對九尺潭大門的落櫻。
她的面前,漸漸走近一個身穿大紅色袍子的人。
那袍子又寬又大,将人罩在裡面,仿佛一件誇張的服飾挂在衣架上,裡面空空蕩蕩。
袍帽拉了下來,遮住一張臉,加上那人低着頭,完全看不到臉長什麼樣子。
他一步一步地,輕輕地走了過來。
坐在落櫻對面。低着頭。
落櫻在桌下的手抖了抖,盡量保持聲音平穩:“……看病?”
來人點了點頭。
落櫻道:“什麼病?”
那人在袍子下伸出一隻手,手背上果然長了一串豆大的紅點,紅點中央隐隐透出綠膿。
典型的早期瘟疫症兆!
落櫻道:“幾天了?”
那人伸出三個手指頭。落櫻道:“其他症狀呢?”
那人忽然在寬大的袍帽下叽叽啾啾地笑了起來。
這笑聲像一群小鳥在上蹿下跳瘋狂搶食,充滿撒野和放肆,從一個人的嘴裡發出,讓人毛骨悚然。
後廳的聶小裳聽了這串笑聲,耳廓激烈抽動。落櫻勉力穩住心神,快速包好一包膏藥,推過去:“敷到患處,每日三次。三日後來換藥。”
那人止住了笑,慢慢擡起一隻手,覆在那包藥上,另一隻手則緩緩掀開帽檐,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道:“乖徒兒,好久不見啊——”
聶小裳身軀一震。
草間彌!!!
十幾年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草間彌!竟然出現了……
而且出現在遠離京城的驕人巷!
即便落櫻是草間彌手下的愛徒,也多在少女時見過。近幾年草間彌越發迷上了制作刑訊逼供的道具和藥丸,研究怎麼讓人生不如死,或讓人在緻幻後對他俯首帖耳,一心陶醉在從身心上将人緻殘的快感裡。
抓人這種小事不再過問。
因為,十年來,他已培養出上百名殺人機器,全部如被抽了血般冷血殘忍。京城集結了一批他的徒子徒孫,一聲令下,四處捕食,還沒有哪件事大到讓他親自出手。
偏偏此時他竟出現在了驕人巷。
聶小裳皺了皺眉,心道,難道是沖我來的?這不是擡舉我了麼。我應該表現得受寵若驚還是肝膽俱裂?
草間彌的真容與她心中所想差異太大。
她本以為這樣一位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的人物,怎麼也應身高八尺,器宇軒昂才對。
誰知眼前這位像個十足的小老頭,個子不高,臉上無肉,可以說又幹又癟,唯獨那雙眼睛寒光四射,微微笑着,眼底的殘忍和攫取卻叫人膽寒。
他套上那件又寬又大的紅袍,袍子幾乎要将他的身形淹沒,走起來輕飄飄的,有如鬼魅。
落櫻失聲道:“師傅……”
她在此人進門時已感應到那種強烈的窒息感,心中惶恐不安,果不其然,真是師傅。草間彌聲線尖細,語音輕笑,仿佛在嘲諷自己的孩子:“江南的名醫?不過爾爾。”
落櫻的心砰砰直跳,低下頭道:“……徒弟無能。”
草間彌悠悠道:“依你看,為師的病能治好嗎?”
落櫻道:“……暫時沒什麼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