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政局出來。
宋昭彤把離婚證收入文件袋裡,按了按凸起巴掌大的證件,開口時驚訝地左右看了一眼,找到了落在身後的母親宋梨花。
明媚的陽光落在梨花的身上,她略顯青白的面色,是多年操勞與壓抑下的憔悴。
宋昭彤的心有些沉痛,但她習慣了以冷靜自持來面對一切,帶着從容的面具迎了上去。
“一點的動車,這個時間剛好,我們走吧。”
十點辦完離婚手續,店鋪房産委托中介處理,東西昨天也全部打包好寄到漢城,她們不需要在這座城市再浪費時間了。
宋梨花聽完女兒的安排,神色木然地點了點頭。
宋昭彤心中知道,在與繼父王城離婚,母親沒有後悔。
王城是梨花來臨市打工時認識的,雙方都是帶着女兒離異,生活上存在許多不便和對家庭教育的缺失。
倆人合計之下,約定絕不打罵苛待繼女、絕不動手家暴,便重組了家庭。
王城自诩是城裡人有文化,心底輕視梨花。早些年他還能維持和善溫柔的表象,直到他看不上的二婚妻子從洗碗工做到幫廚、主廚,漸漸積攢了本錢,開了一家飯店,微妙的平衡便被打破。
梨花希望夫妻二人一起開店,王城卻固執地守着圖書館清閑又體面的工作,一個忙忙碌碌、沒有一刻喘息,一個養花鬥鳥、連家中油瓶倒了也不扶。
相安無事也罷,但生活總有不順。
王城下崗以後,脾氣越來越古怪。些許雞毛蒜皮的小矛盾,總上綱上線争個高低,恨不得把梨花踩在腳底,狠狠貶低一通才算痛快。
這樣壓抑又扭曲的環境,除了王城本人以外,每個人都覺得窒息。
不同的是宋昭彤和王城的女兒可以逃離,梨花卻不能。
天黑了,再是難過,梨花還是會選擇回家。
把髒亂的屋子整理幹淨,就着一盞小夜燈,慢慢睡去。
宋昭彤勸過他們離婚,但梨花卻從來都是以“女人離兩次婚,會被人指指點點”來拒絕。時間久了,宋昭彤也不願意管了,大學考到漢城大學計算機系,一直到三十歲這一年,隻回來過幾次。
在宋昭彤的心中,梨花一直都是矛盾的。
——既軟弱保守、又果決堅強。
從宋昭彤六歲被生父家暴,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完整的梨花選擇起訴離婚,兩兜空空、分明占了理,卻願意為了所謂情義,背下前夫欠下一千元賭債,帶着女兒離開。
從梨花多年忍受王城的家庭軟暴力,任勞任怨,所有人、包括王城自己也以為可以拿捏她一輩子的時候,王城沖動下的一巴掌,打碎了梨花所有退讓,她頭也不回,離開了那個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家。
還有,今天該是梨花的重生日。
以後不會有人享受着她的辛勞,又貶低她的殘疾與沒文化。
可是她卻仿佛把心落在了哪裡,從民政局出來,便隻剩下一具軀殼行走于世。
宋昭彤動了動手指,腳步沉重地走上前,不太自然地挽住了梨花的手臂。
“我們回家吧。”
宋梨花怔怔然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女兒,面露惘然,輕輕點了點頭。
*
漢城。
宋昭彤大學畢業,便進入當地的互聯網企業。
三十歲,上年度體檢合格,名下有房有車,雖說還有貸款沒還完,但也存下了一筆可觀的儲蓄。再加上養老金、年金和債券投資,退休以後基本的财務自由不成問題。
但這些宋昭彤并沒有和梨花說過。
不是擔心梨花介入她的财務管理,而是不願意主動把不婚的家庭議題擺到台面上。
畢竟宋昭彤選擇不婚不戀,并不是因為思想獨立,對婚姻本質的批判态度,或是追求理想中的完美伴侶。
她不過是患有異性恐懼症,沒有辦法與異性物理接觸,也沒有遇上可以進一步發展親密關系的同性。
女孩子或可愛、或漂亮,萬萬千優秀的女性,閃閃發光讓人移不開目光,宋昭彤産生不了一點邪念。
兩廂之下,她隻得勤勉地規劃起退休生活,讓自己老有錢養。
把梨花安頓下來,已經晚上十點多。
宋昭彤泡了澡,像是沒有骨頭一樣,端着熱牛奶癱在沙發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身體放松了,腦子卻還是沒有消停,一會兒想最後兩天的假要怎麼過,一會兒想如何安排梨花的生活。
慢吞吞喝着熱牛奶,她心裡有些為難。
十八歲到三十歲,母女兩地分離,彼此都生疏了不少。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被梨花護着離開陳家後,倆人相依為命的歲月。
記憶流轉,往事一一浮現。
很久沒有記起的畫面驟然出現在眼前,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尖叫怒斥都清晰可聞,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模糊褪色。
玻璃杯裡的牛奶灑了幾滴在手背上,薄薄的皮膚包裹的青筋愈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