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此刻永和内亂,在掙紮之中,曾經輝煌的永和派最終分裂成兩個門派,即胥遠期所在的山河派和雲笈山上的風雲派。
兩大掌門帶領着各自的信徒一南一北,留下了孤寂的永和門派。
世道險惡,妖法之強大讓凡人望而卻步,加之門派對除妖師的訓練十分嚴苛,因此家境好一點的人家,沒有多少願意送自己的孩子涉險。
大多數除妖師都來自些走投無路的困苦人家,或是掌門人下山尋得的願意跟他一起走的孤兒,當然也有些是真正想拯救世人的英雄們。
胥遠期是第二類,他偶爾會産生一種他是第三類的錯覺,不過也僅僅是錯覺。
幾百年恍惚而過,曾經的永和門派已經破舊不堪,唯一沒變的,隻剩一座鐘。
那座鐘在永和派成立之初便存在了,巨大的古鐘上留存着千百年間所有除妖師的血迹,每到夜晚時便會發出血紅之光,即使遠在長安城内,也看得觸目驚心,宛若沾着血的利爪在溫柔撫摸着衆人的頭發。
而鐘響之時,鐘響之時…………
“鐘響之時會怎樣?”胥遠期還記得年幼時,自己說出這句話的神情。
那是在熱鬧的大街上,他聽得入了迷,于是迫不及待地問說書先生。
說書先生看到胥遠期這乞丐打扮,還湊到最前面來,心中很是嫌棄,揮了揮手讓他趕緊走。
胥遠期意識到自己唐突了,本隻是坐在一旁吃着跑腿換來的饅頭,卻聽得越來越投入,擠到人群前面去了也不知道。
貧苦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在衆人鄙夷的眼神中,捏着手中還剩下的半個饅頭,尴尬地離去。
“鐘響之時,意味着舊人已逝,新的輪回再次開始。”
頭頂上傳來蒼勁有力的聲音,胥遠期擡頭看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
此人一襲長袍,胡須很長,面目慈祥,不難看出氣質出塵。
舊人已逝?
那時胥遠期聽不懂這話,也不算聽不懂,而是他不覺得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畢竟誰會沒事突然跟一個乞丐聊天呢?
直到他與這位老者對視,撞上老者和藹的眼神,胥遠期才肯定了他剛剛是在和自己說話。
小小的孩子就這樣擡頭看着這個人,老人眼眸深邃,低頭看向他。
那時候胥遠期怎麼也不會想到,就因為自己多嘴的一句話從此被老人“拐”到山河派了。
十多年一晃而過,山河派的練功台上,總能看見胥遠期手持長劍的身影,随着手腕轉動,腳步轉換,他目光如炬,劍尖前指,劍法淩厲。
而就在今天,鐘響了。
彼時的胥遠期像往常一樣站在練功台中央,看遠處的大初小初又在擺爛,不由笑着收起了劍。
少年剛邁開腿,“咚”的一聲措不及防地傳來,随後,聲音繼續蔓延,“咚咚咚——”,刺耳又滲人,綿延不絕,纏繞幾人不得呼吸。
這聲音他們誰都清楚,這是永和的鐘聲。
大初小初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目光呆滞,有些無助地看向胥遠期,二人相互攙扶的手都有些錯愕。
胥遠期已經不記得自己聽過幾回這鐘聲了,隻是每次聽到都還是會怔住。
永和派的鐘聲響起,穿越千萬裡,整個國度都籠罩在這鐘聲之中。
天決皇帝立于大殿之上,滿眼疲态的看向門外,心中泣血。
長安的甘棠大道人群熙攘,卻在聽到鐘聲時瞬間鴉雀無聲,孩子媽媽急忙捂住了孩子的耳朵,滿臉愁容地看着遠方,大家默不作聲,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那無人之處,京城裡最後一位除妖師倒在血泊中,顫抖不已的手終于歸于甯靜,眼中一行清淚劃過,淚水與血水交融,嘴中還在喃喃道:“我來見你們了,來了,我來了,總算來了……”
少年身旁躺着一隻面目猙獰的妖怪,須臾之間這妖化為泡影,消失在世間。
“鐘響之時,意味着舊人已逝,新的輪回再次開始。 ”
胥遠期越來越明白這句話。
這是陳述,是預言,也是詛咒,是這個國度賦予每個除妖師的死亡詛咒。
頃刻之間,所有山河派的弟子都集合在軒臧殿前,整齊劃一,表情嚴肅。
山河掌門立于弟子之前,莊嚴說道:“舊人皆逝,長安已無除妖師,今按往例,我山河派需選取五十人和風雲派弟子共赴長安。”
初小二站在胥遠期身旁,他先是低下頭沉默着,然後突然說道:“這才幾年,距離我上次聽到這個鐘聲還不到兩年,不到兩年,一百人全死了,這次也該輪到我們了。”
聲音雖小,周圍人也都能聽到,引起了小規模的歎息。
胥遠期看着初小二落寞遊離的模樣,不知該如何勸慰。
百年來,兩大門派約定,每次各選派五十除妖師前往長安,古鐘乃魂器,以血祭拜可與生死相連,當這一百人全都身亡後,古鐘就會響起,聲聲泣淚,好似哀嚎。
不出所料,這次确實輪到他們了。
這些年來他們日複一日地在遠離紛擾的山上練習術法,就是為了等到下山這一天,可這群年少的孩子們都明白,從下山那一刻起,生命便開始了倒計時。
出山與赴死,是同一個意思。
想到此,胥遠期的腳踏在七千石階上,目光再次看向了長安,陰沉沉的蒼穹下,長安的燈火還是那般繁華。
赴不赴死的,他沒那般在乎,他隻想知道,在長安,何時能見到那張臉。
那張他曾在南柯一夢中,偶然窺見的,絕世且動人心魄的女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