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裡面接着傳來了簡無遺的聲音:“母親,其實你沒有必要來看我。”
一聽這話,胥遠期要邁進月沉閣的腳忽然收回來了。
他靠在牆上,眉毛擰在一起:“什麼情況?怎麼這種語氣和他母親說話?”
隻聽那婦人貌似有些着急,她道:“無遺,跟我回去吧,不當除妖師了,管他什麼祖訓家規呢,我隻剩你一個孩子了,咱不當除妖師了,跟我回家吧。”
“母親,我是不可能離開的。”
婦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把你推出去當這個除妖師!”
簡無遺冷靜道:“母親,祖訓言,若人妖之争未絕,簡家世世代代必将送一子成為除妖師。這是先輩的囑托,與母親無關,我不怪母親。”
“可是……當初……”
“母親,當初的事我能理解,弟弟的死也是我的錯,您不必将對弟弟的愛與虧欠轉移到我的身上。”
“那不是你的錯,是你弟弟非要去找你,誰知路上出了意外,是我的錯,我當初是瘋了才會怪你!是我的錯呀!無遺,你和我回去吧,我隻剩你一個孩子了。”
“母親,你走吧,謝謝你今日還想着我,你不必再想着讓我回頭,事到如今,我已回不去了。”
胥遠期心中風雲大作,一個不留神,他又開始聽牆角了。
原來簡無遺有家人,還有個死去的弟弟,他是因為這祖訓才迫不得已成了除妖師。
他想起了上次殺霧妖之前,妖怪說的那句話,“你弟弟就是你害死的!”
少年内心震驚至極,聽這母子二人對話,他弟弟的死大概與簡無遺沒有關系,但簡無遺卻認為有關系,可見妖怪那話并非完全胡說。
“不對呀?我哪來的愛人?”
少年不解,他聽到院内的聲音逐漸變小,“吱呀”一聲,像是簡無遺關上了門。
簡母步履蹒跚地走了出來,撞上了不知何處容身的胥遠期。
胥遠期尴尬地朝婦人點點頭。
婦人看見他,掩蓋住悲怆的神色,她問道:“你也是除妖師?和無遺住在一個院子嗎?”
“嗯!”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胥遠期。”
婦人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阿娘來找你的時候,無遺他有難過嗎?”
胥遠期苦笑:“我阿娘沒來找過我,我是孤兒。”
聞言,婦人突然一副悔恨的表情,她面露憐憫之色:“抱歉,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忘記了有些話不該說……”
胥遠期搖頭輕笑:“沒事!”
婦人突然紅了眼睛,她道:“無遺……無遺雖然有我這個阿娘,但有和沒有是一樣的,我不是個好母親,他這些年也像個孤兒一樣,遠期呀,無遺他不善言辭,但心思其實很細膩,你多多照顧他,也不是照顧,就是,跟他做朋友,别讓他總是一個人。”
胥遠期感慨天下父母心,他誠懇道:“好!”
與簡母告别後,胥遠期才回到了閣中,他發現院中唯一空的那間屋子竟也敞開了門。
“奇怪,誰住進來了?”
他沒多想,也沒多看,隻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隔壁的簡無遺看着桌上母親送來的吃食,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拿出一個薄餅,咬了一口後,眼眶便紅了幾分。
黎酒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屋中,看着失落的簡無遺,忽然來了一句:“你阿娘不愛你嗎?”
簡無遺放下薄餅,他低着頭,神色有些許逃避,下一秒,空蕩蕩的懷中突然被溫暖填滿,黎酒抱着他,元氣滿滿地說道:“我愛你!”
這次簡無遺沒有推開,也沒有說成何體統。
他哽咽着問道:“你為什麼愛我?”
“因為,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會愛上的人。”
簡無遺突然想起了胥遠期曾經說過的話。
“見到雲落的那瞬間,我就知道,她是我會追随一生的愛人。”
這話有些相像,簡無遺不太懂愛,可他根據這一句話,他猜,黎酒大概是愛自己的。
他不再說話,一手抱着女子的腰,一手抱着她的腿,将黎酒放在了床上。
黎酒有些愣住:“你……”
簡無遺蹲下身,将她的衣擺掀起,輕聲道:“你腿上的傷口得上藥。”
“哦……”
黎酒笑着摸了摸簡無遺的頭,簡無遺也不躲了,他低着頭,認真清理着黎酒膝蓋上的傷口。
女子看着乖順的他,笑得更開心。
胥遠期出門時,恰好看到這一幕,他大驚:“什麼情況?”
“簡無遺他……”
“這簡無遺……”
“我……這妖……這簡……”
他驚到說不出話來。
所有的疑惑驚訝彙聚成一個字,變成了:“……哇!”
夜宴,衆人看着又多出來的一個妖怪,面面相觑。
雲落幾人來後,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黎酒身上。
“姐姐!”黎酒笑着喊雲落。
珏含生氣道:“她是我姐姐!”
黎酒癟癟嘴:“珏含,你不要這麼小氣嗎。”
時遂捧着臉驚訝道:“黎酒姨姨,你怎麼在這?”
“因為……”黎酒沒說,但用眼神瞄了瞄簡無遺。
雲落看了一眼耳根通紅的簡無遺,又看了一眼興奮的黎酒,一副看破不說破的表情盯得黎酒有些心虛。
衆人問道:“你們認識?”
雲落點頭:“嗯,在妖界便認識了。”
“哦~”衆人放下心來,開始破冰聊天。
胥遠期本擔心簡無遺因為母親的事情會有些低落,可看因為黎酒的到來,他好似被填滿了一些,他也放下心了。
晚宴過後,胥遠期喊住了時遂,他拿出自己買的香囊,道:“時遂,今天是上巳節,按習俗,今天我們會佩戴這種香囊驅邪,這個繡有小狐狸的送給你。”
時遂接過香囊,甜甜的笑道:“好,謝謝叔叔。”
胥遠期又道:“今日街上熱鬧,如果我說,我想請你的阿娘到街上走走,你會同意嗎?”
時遂看着胥遠期的眼睛,點頭道:“可以呀。”
他答應的很快,甚至出乎胥遠期的意料。
時遂的聲音稚嫩,但語氣卻有幾分嚴肅,他繼續道:“叔叔,你一定得對我阿娘好,必須非常好非常好才行。”
胥遠期放下心來,他笑着點頭,他知道,時遂這是認可他了。
他道:“謝謝你,時遂。”
時遂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擺擺手:“沒事,我今夜,就去找清冉姨姨和長聿叔叔玩吧。”
時遂這邊安排好後,胥遠期找到了雲落,他本擔心雲落拒絕,但女孩最終同意了。
長街長,燈火通明,少男少女言笑晏晏,他将香囊贈于雲落,雲落卻說她不需要這些東西,于是香囊也沒有贈出去。
人群紛擾,雲落總能引起長安男女的頻頻回頭。
雲落太不一樣了。
溫柔到有些淡漠,清冷到有些沉寂,仿佛與天與月與雲與風融合在了一起。
她的眼底流淌着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半分遊離的憂郁,置身事外的疏離,遊刃有餘的從容,像是不染是非,不入纖塵的天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有種極強的“非人感”。
但她不會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她有一種藏于冷淡外表下的堅韌與力量,或許是因為初見時雲落便是受傷的狀态,導緻好像隻有胥遠期會一直放心不下她。
而胥遠期,又和雲落截然不同。
他就算不說話,渾身也洋溢着少年朝氣,那種撲面而來的生命感,勇敢且不知天高地厚。少年自己都未意識到,他的身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質,知道自己随時會死,但對死亡沒有清晰概念,所以他從未真正感到害怕。
他和雲落最不同的是,他相信明天,雲落不相信。
走在街上,雲落似有心事,不時擡頭四處張望。
人群越熱鬧,反襯得二人越孤寂。
看她心不在焉,胥遠期開始找起了話題,他道:“我之前在長安流浪時,還聽過一個說法,在有的地方,這上巳節,也叫作鬼節。夜晚将臭靴子放在頭上頂着,就能看見鬼。”
少年說着便拿起攤上一個鬼面蓋在了臉上。
雲落擡頭看着他,雙目無情。
胥遠期放下了面具,深吸一口氣,帶着幾分歉意說道:“抱歉,你又不喜歡我,還要和我在一起走,還要聽我說話,很難熬吧。”
雲落沒回答這個問題,她問道:“在長風學堂時,你為什麼突然跑過來?”
胥遠期想起那時的場景,他答道:“因為想救你,不想看見你受傷。”
雲落又問:“為什麼救我,不救那個孩子?”
胥遠期似犯了錯的孩子,他皺眉道:“不是不救,而是……那一刻我更擔心你,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你的安危于我來言,在其他任何人之前。”
雲落遲遲不說話。
天空一道閃電劃過,一起閃過的,還有雲落眉間的一絲焦慮。
她轉身的腳步快了些:“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快走吧。”
胥遠期有些疑惑:“好好的天氣怎麼有閃電?還有,回歸墟司不是這個方向呀。”
他快步跟上雲落,卻被她帶着來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暗巷。
這是他最後的記憶。
醒來後,他面臨着三件事。
其一,那晚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記得了。
其二,雲落走了,珏含也不說她去了哪。
其三,胥遠期發現,自己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