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尋月忽然想到,自己或許認識他哥哥。
娃娃臉右手拽着他的向導同伴。
那個姑娘的位置比他低半米,她沒有向上看,而是低頭瞧着比自己位置更低一些的地方。
那裡是一位身形極其瘦削的哨兵,他嘴邊還有兩個大大的冰氣泡。
性格内向的哨兵在他側面,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了。
零下幾十度的低溫,身體被完全包裹凍結,細胞裡的水分就會結成冰晶,造成不可挽回的生理損傷。
哪怕這裡的冰是普通的冰,祝回都可以嘗試鑿開冰層,那樣至少有可能帶回同伴的屍體。
但這裡是鑽石海的冰,災變區的自然景觀不能用常理看待,它們不遵守自然規律。祝回挖開冰層,就有幾率讓莫名其妙開始又莫名其妙停止的擴散繼續下去,到時候遭難的就是整個待規劃區。
所以,祝回沒有動。
這是個正确的決定,從頭到尾,他都做了正确的決定。
徐尋月幾乎聽不到畫面裡的呼吸聲了,祝回把呼吸放得很輕,好像稍微重一點的氣息聲都會打碎什麼東西,盡管附近根本沒有活物。
他從軍裝口袋裡取出一管針劑。
那是一支軍部發放的人工向導素。
注射器活塞緩緩下壓,透明管子裡的藥劑一點點減少,他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咔。”
腳下忽然發出異響。
黑霧籠罩的冰面上,竟出現了無數道蛛絲般的裂紋,蔓延速度奇快無比。
冰層裂了。
沒被熾熱的陽光照射,甚至壓根沒形成多久,卻消失得比死亡冰柱的出現更加迅速。
那艘軍用艦跟着裂開。
軍用艦的内裡已經被改變了,碎裂時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金屬材料,隻有大大小小無窮無盡的冰晶冰塊和粉末。
金屬是這樣,人體呢?
畫面中的冰層如潮水褪去般遠走,粉碎、墜落、融入大海。
當幸存者站在冰原上回望海面的時候,大海和人們來時一樣平靜無波,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傍晚,祝回與鑽石海B1區哨崗的巡邏士兵相遇。
經當地駐紮部隊檢測,待規劃區和災變區之間的界線并未移動,災變區沒有擴張,待規劃區的邊緣不存在過于活躍的災變因子。
當地哨崗還對祝回進行了檢查,三天後結果出爐:
精神狀态較為穩定,身體狀況較為健康,沒有朝災變體轉化的傾向。
半個月後,祝回帶着僅剩的材料抵達帝都。
***
回憶結束,葉片上的畫面停頓片刻,開始重新播放徐尋月之前看過的第一幕。
“他們都是很優秀的戰士。”
徐尋月輕輕呼出口氣,将依舊翠綠的記憶樹葉遞給祝回。
根據記憶樹葉所呈現的畫面,鑽石海B1區發生的變故簡直匪夷所思。
那種來自災變區的神秘力量奇襲似的湧現,又跟遊擊戰一樣一擊即脫,就好像知道來了人,故意發動針對性襲擊。
當事人的記憶或許不全面,卻很難有欺騙性。在危急關頭,即便看到的不是真相,那些下意識的舉動和流露出的情緒也都是真實的。
祝回的緘默,祝回的憤怒,祝回的痛苦……都在記憶樹葉的展示中一覽無餘。
徐尋月難免想到自己失去隊友時的心情。
同為隊長,有些情感是相通的,也正因如此,就更知道對方情緒的重量和與之共生的純粹。
一個人,不知道災變區變故的緣由,為死亡的隊員默哀,承擔作為隊長和帝國士兵的責任,始終保持冷靜和堅韌。
這樣的他,會是自己最開始懷疑的、不想産生交集的那類人嗎?
思緒在腦中閃過,徐尋月注意到,站在自己對面的年輕哨兵微微低着頭,臉還向旁邊偏了一點,沒有和自己對視,更沒有什麼動作。
早在交易達成之後,徐尋月就解除了精神體對祝回的控制,祝回根本不存在行動上的限制,卻沒接過那片被他親手摘下的記憶樹葉。
“送你,這個東西能帶出去。”他反而說,“它屬于我的精神圖景,我能感應到它的存在。如果你方便,可以放在口袋裡。”
……放在口袋?
徐尋月有些詫異。
讓祝回感應他的位置?
這當然、絕對不行,他和祝回幾個小時前才正式見面,現在是相互試探和熟悉的階段,就算以後能成為可靠的夥伴,甚至伴侶,那也是以後的事。
何況這份示好——姑且算是示好——來得頗為突兀,祝回怎麼說也是帝國現任的首席哨兵,不比常年駐紮在帝都的那些哨兵好對付,他自然要多留一份心。
這樣想着,餘光卻瞥見對方悄悄顫抖的尾指。
徐尋月等了幾秒,給人留了一點緩沖的時間,才說:
“是想保護我嗎。”
問句的用詞,陳述的語氣。
祝回擡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慢慢收緊五指,隻是抿了抿唇,低聲開口:“我們……我是你的哨兵,法定意義上是,帶在身上的話,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我能快點趕到。”
算是承認了。
但緊接着,他又說:“它隻會在你精神或身體遭受威脅的時候提醒我,其餘時間裡就相當于一片不會枯萎的普通葉子,不會給你添麻煩。”
徐尋月的詫異更深一層。
祝回的話冥冥之中回應了他的想法。
聽上去不錯,不過他不會全信,一切都得在生活中親自驗證。
既然已經是合法伴侶,人也已經搬過來了,未來驗證的機會将會有很多。
徐尋月禮節性笑笑,将記憶樹葉收攏在手心。
“它是一片漂亮的葉子。”
可能是有些不自在,祝回說了句謝謝。
徐尋月眼裡劃過一絲更深刻的笑意,随即正色道:“那麼我們現在開始精神疏導。”
“現在開始?”祝回微愣,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這片雪原——”
徐尋月垂眼看向腳下,祝回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潔白冰雪間嵌着朦朦胧胧的灰黑,不知道滲進了第幾層,好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拔除幹淨。
徐尋月:“這些黑霧就是那次任務留下的。”
祝回肯定了這個說法:“之前的雪原上隻有幾條裂縫。”
“你知道這些黑霧通常意味着着聚集的災變因子嗎?”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自己沒被污染。”祝回毫不避諱,“哨崗儀器并沒有檢測出這些東西的存在,就更證明它們已經失去了傳染性和活性。現在滞留在我精神圖景裡的,隻是災變因子的某種‘外殼’。
“而且,一旦情況有異,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結自己,保證身邊人不被影響。”
說這話時,他一改之前沉默低迷的姿态,眼睛直直看着徐尋月,好像這些話就是為了講給此時此刻身邊這唯一的人聽。
實際上,這麼說似乎也沒問題。
祝回不是熱情外向的性格,少年時期父母去世,又因早早參軍和白塔同學并不熟悉,相處三年的戰友還死無全屍。
他的社會關系網像一棵高挑但枝桠伶仃的樹,明明處于潛力無限的成長階段,卻難免顯得單調蕭索。
剛确定伴侶身份的向導是祝回僅剩的親密關系。
盡管隻是名義上,可至少現在,無論精神圖景還是現實世界,他們的确很近,甚至有些親密。
……所以才有了态度的轉變嗎?
徐尋月暗自思忖着,想起這一年年初,在場館内對台上年輕哨兵的一瞥。
如果說那時祝回的氣質像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那麼現在,他在二樓隔着攝像頭屏幕看到的就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同樣攝人、同樣強大,後者卻比前者多了幾分保留。
某種暫時不方便拿到台面上說的認知在心底悄然成型。
徐尋月想,那個時候的祝回和現在不太一樣,不是性格上的不一樣,也不是經曆導緻的更加成熟堅韌,那是一種近乎精神意志方面的差異。
他好像更自我了一點,不再那麼純粹地信任帝國的一切。
否則,作為帝國的士兵、事故的唯一生還者,為什麼不上報自己精神圖景出現的異常呢?
而這恰好能解釋先前祝回眼裡的警惕。
不管怎麼說,表面上,徐尋月屬于和帝君站在同一戰線利益相通的人。
得虧他已經不是了。
所以就算他趁人不備入侵了這裡,成為知道祝回精神圖景異常的第二個人,并發現對方的狀态其實不算太好——
也不會産生什麼嚴重後果。
隻要不是敵人,不幹擾他的計劃,他當然沒必要傷害這個有點可愛的年輕哨兵。
一段前所未有的親密關系……
徐尋月也會好奇。
注意到哨兵狀态不好的迹象,他就先提了精神疏導。
大概連祝回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狀态不好,不然,他也不會在徐尋月提出“開始精神疏導”時下意識反問。
但雪原上擴大的裂縫、四處堆積的木屋廢墟、灰白色的天空、回避記憶樹葉畫面的視線、類似應激的保護欲……
都是戰鬥留下的經典後遺症。
說起來,祝回好像有點排斥精神疏導這類精神活動。
徐尋月清晰地記得不久前在書房裡,祝回撲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雪狼,吐槽說他之前想當黑暗哨兵,現在終于想開了;而記憶樹葉中的向導姑娘也隻給另外三個哨兵建立了精神鍊接,還說祝回是她見過天生最貼近黑暗哨兵的人。
哪怕面對同伴遭難這樣突然的刺激,也是給自己打人工向導素,之後在帝都呆了幾個月,各大精神疏導室的預約記錄裡也沒有他的名字。
很明顯,祝回就是想自己撐過來。
可是,既然排斥,一開始又為什麼向他要呢?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哨兵低且幹淨的嗓音。徐尋月剛才沒說話的時間似乎有點久,于是嗓音裡帶着微不可察的懊惱。
“那……我們開始精神疏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