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山嘴角微動,似笑非笑,收起棋子棋盤:“你還需要曆練。去吧,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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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桢拉開床頭櫃抽屜,把紀慧竹給他的戒指妥善地放進去。靠着一面牆,對着他的床有一列書架,他從書架下面拖出整齊碼放的紙箱,一共三隻。
紙箱裡全是素描簿。
他抽出靠下的一本,翻開。素描簿年代久遠,靠近金屬線圈處的紙已經被磨得起毛,紙張變脆泛黃,上面是用鉛筆畫的一張人像,筆觸幼稚粗糙,帶着反複塗改的痕迹,看得出作畫之人努力想把這張臉畫好,想畫下臉上的每一個細節,讓它更加貼近真人的樣子。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領口處笨拙地寫着作畫時間:1998。
他又在顔色最淺、最新的紙箱中尋找,翻開幾乎一模一樣的素描簿,這次畫面上的人像臻于完善,鉛筆線甚至盡量刻畫了皺紋之類的細節,作畫時間标為“2009”。
江桢翻着他的素描簿,男人的臉一頁比一頁清晰,仿佛在紙上衰老。
他比對着六歲和十六歲時的畫,閉上眼睛,試圖依靠這些單薄的線索回憶起男人已經模糊的臉。
——身形彪悍的男人飛撲而來,卡住他的脖子,刀尖距離他的眼睛隻有一寸,甚至更近。
在他驚恐的眼睛中,男人猙獰的臉迅速生長出皺紋,身形變得佝偻,卡着他脖頸的手指更加粗糙,他強迫自己凝視對方,在心中默問:
你還會回來嗎,我還應該害怕你嗎?
男人哈哈狂笑,收緊攥着他脖頸的手,像要再殺死他一次。
江桢喉嚨一澀,真實而強烈的窒息感翻湧而上,身後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你們不是有仇嗎,你偷偷跟在他身後,不是為了報仇嗎?看在這枚戒指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動手。”
他感覺自己在掙\紮,可是更強大的力量把他從背後按住了,他被按着腦袋,被迫轉向另外一邊,那個聲音充滿愉悅,歌唱般說:“你不怕死嗎?可再不動手的話你的朋友就要死了。”
他看到宋柏的臉。
宋柏靜靜地躺在那兒,一泊血從他濕/漉/漉的額發中淌出來,他的呼吸輕弱,好像睡在一場好夢之中。
江桢張開嘴,卻已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牙齒在打顫,發出瀕臨崩潰的咔咔聲。
他機械地伸出握着刀子的手。
噗呲。
鋒刃劃破皮肉的聲音輕得近似于無,但他就是覺得有某種東西在他腦中炸開了,耳鳴聲如鋼針一般穿過他的頭顱,在劇痛和眩暈感中,他睜開眼睛。
他還在自己的房間裡,房間裡的一切都在旋轉。
素描簿在台燈下模糊成形狀詭異的色塊,江桢手腳陣陣發麻發冷,有關畫面上這個男人的所有記憶都令他想吐,他合上素描簿,幾乎是從椅子上摔下來,右眼瞬間像摔壞的光源一樣一片漆黑,和每一次神經性頭痛發作一樣,他一隻眼睛看不見了。
房間中他的粗\喘聲被放大到極緻,他摸索着打開房門,踉跄沖進洗手間,先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然後終于到達極限地跪倒在馬桶前嘔吐。
就像有刀片在他的右眼中攪動,不能抵抗又過度劇烈的痛楚讓他吐完也隻能靠着牆癱坐在地上,他聽到自己一下高過一下倒氣的聲音。
有人把他扶起來,随着站起的動作,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嗡嗡往上湧,腿軟得不受控制,整個人向前栽倒。
他沒有真的摔倒,宋柏接住了他。
他們面對着面,江桢站直都很困難,眩暈令他下意識想要把頭埋進溫暖的衣料中,宋柏雙手從他的腋下穿過,穩當地架住他,一隻手保護般按着他的後腦勺。熟悉的薄荷葉氣息洗去他鼻腔中幻覺般的血腥氣,良久血液上湧造成的一過性黑蒙過去,江桢稍稍回神,發現自己的腦袋被緊緊摟在宋柏肩頭。
“你怎麼了,偏頭痛?”宋柏關切的聲音像隔着水一樣傳來,有些發悶。
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江桢出了一身汗,剛貼着瓷磚坐下去過,整個脊背透骨寒冷,他有些發懵,掙\紮着想摸到洗手台去抹把臉,被宋柏按住了。
他被連扶帶拖地弄上\床,恍惚中聽到宋柏對主卧的方向說:“沒事,江桢有點頭疼,我給他找點藥吃,你們睡吧。”語氣像一家人一樣親昵尋常。
過了一會兒一張溫熱的毛巾搭上他的額頭,宋柏像對待小孩一樣給他抹了把臉,溫水擦過的皮膚溫度稍降,帶來一陣令人舒服一點的清涼。
這時江桢時明時暗的視線才漸次恢複,宋柏握着毛巾蹲在床邊,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江桢艱難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素描簿——是合上的。
他這才放心地歎了一口氣,擡手蓋住被頂燈刺痛的眼睛。
“什麼時候開始的?”宋柏記得他小時候從來沒有這個毛病。
“……青春期。”在離開宋柏之後,他奇怪地患上頭痛的毛病。
“有藥嗎?”“在抽屜裡。”
宋柏拉開床頭櫃的抽屜,隻是往裡面看了一眼,動作便倏忽一頓。
抽屜裡一堆藥盒,去痛片、佐\匹\克\隆、舒\樂安\定,甚至還有褪黑素——江桢在使用不止一種安眠藥物,而去痛片盒子旁邊放着一枚戒指。
他看向江桢,後者一隻手搭在眼睛上,疲倦而痛苦地盡量平息着淩亂的呼吸,鬼使神差地,他把那枚戒指拿了出來。
男戒,圈口略大,不是江桢戴的尺碼。
不知是誰的東西,被這麼寶貝地放在抽屜第一層。
戒指閃閃發光,好像略帶譏諷的詢問:你們之間真的隻有一個秘密嗎?
宋柏眯起眼,捏着戒指,幾乎要把圈口捏至變形。半晌他把那東西放回抽屜,拿了去痛片,此時江桢已經難受地側躺蜷了起來,把頭埋進枕頭中躲避燈光,他隻好先把卧室燈關上,捏着去痛片遞到對方嘴邊。
江桢張嘴把藥含進去,竟然非常聽話。可能是剛剛沾過水的原因,他微微發\抖的唇\瓣都是涼的,宋柏的指尖碰到,夾雜酸意的火焰卻一直燃燒到心底。
他心裡一股邪火無從發洩,幹脆把抽屜拉開到最大,裡面的藥盒拿出來依次檢查,有的已經吃了大半,有的吃空了沒扔,空鋁闆被他捏出輕響,無數令江桢輾轉難眠的寂靜深夜在他的指間流逝,他轉過頭看着江桢清瘦的脊背,好像對方長大了但依舊像小時候那樣脆弱。
你還有多少事瞞着我?宋柏想。
我會一件一件地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