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紀慧竹如夢方醒。
“孩子,等我一下。”她匆匆丢下一句話,走進主卧,打開衣櫃翻找了片刻,拿着一件精緻小巧的東西出來了。
那是一條鉑金項鍊,尾端系着一枚戒指,圈口很大,不是紀慧竹戴的尺寸,更像是男戒。
江桢之前見過這枚戒指,甚至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聽紀慧竹的話,把這枚戒指當作護身符戴在身上。他從沒問過紀慧竹這是誰的東西,但看她每次拿出它時輕柔的動作,不難想到這枚戒指對她而言很重要。
轉學離開章甯的時候,他把這枚戒指摘下來留在了自家的鞋櫃上。看得出這枚戒指時時被人取出保養,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亮潔如新。
紀慧竹小心地托着戒指,本想親手幫江桢挂在脖子上,但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妥,于是把它塞進江桢手裡:“來,平時出任務戴着它,揣在兜裡也行,還像原來一樣。”
江浙下意識想要推辭:“這戒指太貴重了,原來還小不懂事,現在再戴怕外勤到處跑戴丢了,您留着吧。”
“不行。”紀慧竹态度很堅決,把江桢攤開的手用力握成拳,“你給我戴好。這是媽給你的護身符,一直都是你的。你忘了,十六歲的時候它怎麼讓你和小柏有驚無險地回家的?”
江桢攥着那枚戒指,光滑的金屬表面将他的手心硌得生疼,燈光之下粼粼閃動的鉑金鍊像一條蛇攀繞在他手指之間,讓他覺得冷也令他心中悚然。
“……”他張口,嗫嚅般說,“沒忘。那我回屋了。”
紀慧竹終于安下心來。
書房門依舊緊閉,宋柏還沒走,正在裡面和江起山下棋。
宋柏的象棋是和江起山學的,警察應該有的本事也是。江起山幾乎是他半個父親,他心中有何疑窦,也應該請教江起山。
他盯着棋盤,心卻不在這裡:“師父,還有一件事。”
江起山俯身觀着棋,暗黃台燈給他的臉投下大片陰影:“你說。”
“09年那件事真的是偷獵的人做的嗎?”
宋柏一開口,江起山擡起頭看着他,那眼神令人聯想起蒼老卻依舊機敏兇猛的雄鷹。
那是十年之前,貓耳嶺山腳下的派\出所裡,江起山也曾這樣看着他。
當年宋柏二十一歲。
書房的紗簾吹起、落下,卷動宋柏的記憶,開往貓耳嶺的旅遊大巴也有同樣的紗簾,十六歲的江桢坐在他身邊,一邊耳朵戴着耳機,另一側枕在他的肩膀上。
大三的暑假,他們準備去貓耳嶺徒步郊遊。
江桢很興奮,興奮得前一晚都沒睡好。因為宋杳和鄭曼冬去雲南出差,沒和他們一起出來,他很少能獨占宋柏,更何況這次可以和宋柏在沒有父母管束的情況下過夜。宋柏給他講大學生活,講他們是如何在派\出所實習的,講到一半,江桢腦袋一歪,倚着宋柏沉沉睡去。
他睡了一路,睡醒後活力無限,他們徒步了六公裡,然後和同車人一起找地方紮營,山中的夜來得很早,宋柏陪他看了一會兒星星。
晴朗的夜晚,無燈的群山之上,星星數不勝數。他們說了很多,如今大部分關于那些對話的記憶已經遺失,宋柏隻記得星星很低,江桢仰望天空的眼睛有如黑曜石,宋柏從未見過那麼美麗的星星。
他們在帳篷中抵足而眠,睡到半夜宋柏被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睜眼一看,身邊是空的。
他一下完全清醒,穿上外套出去找人,夜晚的貓耳嶺被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籠罩着,四下裡都是不知名動物的叫聲。他很快就看到了江桢留下的标記,好像對方知道自己要走很遠,怕回不來,所以撕開了襯褲的,每隔一小段路就綁上一條。
江桢要去幹什麼?
他跟着标記,走到最後,居然在山的深處看到村子的模糊輪廓。
宋柏走進去,後腦勺猛然劇痛,破落的村莊在視野中旋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被關在一間小小的柴房裡。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焦渴難耐,身上陣陣發冷,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江桢的聲音。
江桢的聲音變了調的嘶啞:“她在哪兒?!”
他聽到江桢在哭。
他挪到柴房木門前向外看,高燒令他的視線和記憶都異常模糊,外面着着火,亮如白晝,他看到江桢和一個人搏殺,混亂中那個人的身體撞到門闆,嗵的一聲悶響,随後是那個人短促的尖叫。
宋柏至今忘不了那震驚的、瀕死的叫聲。
之後柴房的門被打開了,江桢手中的刀落地當啷一響,他抱着他,讓他往山下跑,濃重的鐵鏽腥味裹挾着他們,屋外的火光讓江桢看起來如同浴血。
再後來宋柏徹底失去意識,醒來已經在山腳下。
他腦震蕩,高燒脫水,差點死掉,從市區趕來的江起山和他說,他們夜裡起來看星星時迷路,在搬遷廢棄的山村附近遇到了兩個偷獵者,可能是怕兩個孩子下山報警,這兩個人竟然把他們打暈關在廢村的柴房裡,如果不是白天和他們一起露營的同車人檢查帳篷發現少了人,他們倆恐怕要活活渴死在深山裡。
這些都是江桢對警察說的。
和他記憶中完全不同,被找到的時候江桢身上很髒,到處都是剮蹭出的傷口,但衣服上沒有血。
那廢棄的荒村警察也去過了,有人生活過的痕迹,但沒有刀,沒有血迹。
宋柏在山腳下的衛生所輸液一周,轉院,出院,回家時江桢已經轉學,什麼話都沒有留下。
宋柏疑心那晚自己搞混了現實和噩夢,但無數次午夜夢回,江桢傷感的眼睛近在咫尺,血腥味像徘徊不去的幽靈纏繞着他,帶着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貓耳嶺的荒村,回到看見江桢殺人的那一晚。
他決定趁此機會再問一次,問個清楚。
江起山看着他,語氣不容置疑:“村裡提取的指紋跑了數據庫,其中一枚指紋的主人曾因偷獵入獄。結合在村裡找到的網、土槍,大概率是重操舊業,被你們撞上。”
“現在還沒有找到?”
“沒有。”江起山摩挲着棋子,“江桢當時吓壞了,一直和我說是‘那個人’找來了。他一定轉學要走,慧竹就托關系幫他找了外地的寄宿學校。怎麼,你覺得這件事還有蹊跷?”
宋柏低頭,看見自己的棋已被江起山将死,他沉默了一會兒,燈影之下輪廓顯得格外銳:“……沒有。”
他明知道這樁案子已經蓋棺定論,他不能憑借一段自己都不能确信的記憶指控一起長大的手足殺人,更不可能不相信素來嚴明的公安系統——如果江桢真有問題,絕對不可能通過警察考試的政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