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隊裡因為調查洪二發的案子十分忙碌,走廊裡大部分時間都是寂靜無聲的,就算放在平時,跑進公安局大樓裡喊冤的也很少見,老人這麼一哭,不少警員借着接水送材料的名義出來,想看看是怎麼回事。
宋柏腿長步子大,快步上前一把攙住老人的另一隻胳膊,眼神示意仲夏:“先帶到會客室。”
衛洲探頭看了兩眼,拉住仲夏,小聲問:“什麼情況,家裡人走失不應該歸派/出所管嗎,你怎麼把人往樓上帶?還嫌你們宋隊這兒不夠亂呐。”
“他說他老婆是出門拜佛之後失蹤的,我想着和案情可能有關,就……”其中似乎還有别的隐情,仲夏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轉進茶水間,接了杯熱水端着進了會客室。
會客室内,才剛因為懷柔手段了得榮升他們隊外交大使的江桢已經坐在老人身邊安撫,兩人坐在沙發上,茶幾上還亂七八糟堆着一袋子保健品。
老人情緒激動,手都因為過度通氣抽筋成了雞爪狀,江桢順手從袋子裡抽出一袋軟糖,看也不看就撕開兩顆喂給老人:“您先順順氣,是不是早晨沒吃飯?您吃塊糖……”
宋柏:“!”
感受到了身邊明顯的氣壓變化,仲夏靠過去問:“宋隊,你怎麼了?”
宋柏的目光掃過江桢又掃過那包珍貴的數量稀少的酸棗仁安眠軟糖,最後定在老人潮濕的臉上:“……沒什麼。”
仲夏不明覺厲,但八卦之心被眼下緊迫的案情死死壓了下去,趕緊說:“這位老人家自述妻子一天前出門後失蹤,現在電話打不通,人也沒去常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說老太太是出門拜佛失蹤的。”
如今“佛”“神”一類的詞彙簡直輕易就能觸動宋柏敏銳的神經,他果然接話問:“什麼佛?”
“沒說,張口就哭,話還沒說利落,我想不會那麼巧,說不定和洪二發案有關,就給帶上來了。”仲夏頓了頓,像是不想被老人聽到一樣,掩住嘴巴小聲說,“還有,這位老人情況比較特殊。”
在宋柏問詢的目光下,她說:“他女兒是因為見義勇為犧牲的烈士。”
老人名叫石岩,就住在長甯分局附近,女兒石靜,三年前跳水營救落入長甯河内的市民時身亡,之後被追評為烈士。石岩夫妻中年得女,老了卻白發人送黑發人,派/出所對兩人多有照顧,時常問候,卻難以彌補喪女之痛。
“女兒去世之後,我老伴就不對了,做夢夢到她,吃飯想到她,有時候走在路上,看到像靜靜的,也要追上去看人家半天……”石岩老人的手機裡存有妻女的照片,眉眼清秀的石靜和母親曾雲相貌肖似,兩人微笑的樣子如出一轍,在一棵開得正盛的梨樹下擁抱合影,那一年石靜二十四歲,梨花開敗之後沒多久,她為救人溺亡在了長甯河中。
老夫妻送走女兒,接受了無數褒獎、安慰和眼淚,閉起門來,一種不知今後如何過活的惶然壓上心頭。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開始信佛。”
一開始是到寺廟去供長明燈,然後是單獨請法師超度,慢慢地,家裡千奇百怪的法器越來越多,為石靜攢下的嫁妝付為燈油錢,化智寺内那标名“石靜”的金燈永遠明亮,曾雲被燈光照着的臉龐卻一日一日黯淡下去。
石岩發現曾雲沉溺在那瑰麗、虛幻卻令人充滿希望的死後世界中無法自拔,甚至請出馬仙等各路師父到家裡,做法留住女兒的“魂魄”。
“她太想見靜靜了,她太想再見她一面,所以才會信那個。”說到這裡,石岩原本已經平複的心緒似乎重又紛亂起來,不住抹自己的眼角。
發現洪二發案涉及邪教以來,長甯分局的警察們多少都對近年宗教相關的流行說法有了一定的了解,超度甚至再見死去的家人是“自在門”發展教衆的常見說辭,江桢聽到這裡,和宋柏交換眼神,兩個人心裡共同的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石岩顫/抖着說:“她信了‘自在神’。”
曾雲是上化智寺供燈油錢時被拉入教團,一開始教團活動無外乎讀經、和經曆類似的人聚在一塊兒聊聊天,後來一個被老成員尊稱為“菩薩”的人出現,并在“吉日”賜給了曾雲在内的幾名新成員“靈藥”。
曾雲回家後大病一場,病中精神卻異常亢奮。
她聽到了。
她聽到家門打開,女兒邁着輕緩的腳步走入卧室,這一次她沒有渾身濕透,也沒有哭着喊冷。她隻是小聲叫着媽媽,撫摸曾雲的額頭。一切痛苦消弭不見,曾雲在那一/夜獲得了長久的愉悅和安甯。
“菩薩”,又是“菩薩”!這幾天這個稱呼他們提到了不下百遍,江桢幾乎是立刻追問到:“她有沒有說‘菩薩’是什麼人,看到臉了嗎?”
石岩為難地搖搖頭,回憶了一下,說:“‘菩薩’不常出現,我隻知道她是個女人。”
江桢唰然色變,擡頭看向宋柏,後者也是一臉錯愕,隻消這一眼兩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女人?“菩薩”應該就是李志貞才對,怎麼可能是女人?!
“确定沒有弄錯?她是怎麼确認‘菩薩’是女人的?”
石岩一臉莫名其妙,不能理解警官們為什麼要抓着這個不放:“她聽‘菩薩’講經了啊,說是一個很年輕好聽的聲音。”
“……”宋柏抱臂沉吟片刻,道,“您繼續說。”
“那之後,她就徹底迷上了‘自在神’……”
曾雲每次獻給自在神的供奉都有萬元之多,石靜的長明燈無人照拂,燈油耗盡,被化智寺僧人撤下,曾雲頻繁出門拜神,還多次要求石岩和她一起。
4月20日清晨,曾雲比平常更早出門拜神,這之後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回家。
“那您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拜?”江桢很清楚,再強大的理智有時也會落敗于思念之苦。
石岩老人坐在陰影中,垂下眼睛,看着妻女的照片,顯得衰老而脆弱。良久他摸着手機屏幕,好像要把女兒的臉擦得更亮一樣,自嘲般一哂:“如果真的有神,神仙有眼,我女兒跳河是因為心善救人,神仙怎麼忍心看着她死?”
“人死如燈滅,那一定是騙子,可是我不忍心……我不忍心說穿才害了我老伴。”他抓住江桢的手,聲音都揚了起來,“警官,你們救救她吧,馬上就要下暴雨了,她一個人和騙子在一起能去哪兒?”
“是啊,”宋柏壓着眉心,聲音裡難得帶上一絲遲疑,“他們能去哪兒呢。”
曾雲年老體衰,并無特别之處,如果真的是“自在門”——李志貞帶走了她,原因是什麼?曾雲見過的那個自稱“菩薩”的女人又是誰,她現在會和李志貞在一起嗎?
江桢順着老人的背,輕聲安慰道:“别擔心,您還認得其他教團成員嗎,妻子有沒有向您提起過,有沒有聯系方式?”
“我怕的就是這個!”石岩越說越急,“她們一群人裡和我老伴要好的一個朋友,手機今早也打不通了!她家裡人也去了派/出所,可人家說不給立案……”
宋柏的心重重一沉,同時一個念頭乍現,他示意江桢陪老人坐着,自己則步入警員辦公室,屋内一群人都仔細地盯着監控錄像,希望能從模糊的畫面中找到李志貞的身影,宋柏穿過焦頭爛額的人群,手機打通報警中心電話,開門見山:“幫我查從19号到今天市内人員失蹤的報案,至今人還沒有找到的,接警記錄發到長甯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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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然一聲巨響,紫色閃電撕開天幕,一列警車疾馳在如注的暴雨之中,似一支紅藍相間的利箭,車輪揚起路面積水,從上空俯瞰,猶如摩西分海。
報警中心響應速度非常之快,篩查之後他們找到了二十三起疑似相關接報記錄,從劉勇遇襲至今,章甯市内共有二十三人以出門拜佛或敬神為理由失蹤,徹夜盤問後家屬承認失蹤者多少與非法教團“自在門”有關,而他們的手機全部都已關機。
這一晚技術部門亦徹夜難眠,李志貞手機的曆史ip地址被鎖定在章甯市遠郊的櫻桃溝,緊接着失蹤者的手機定位先後被找到,所有人最後出現的ip地址都散落在櫻桃溝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