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溝,顧名思義,章甯西南部群山之中的一片凹陷而平緩的地帶,一直有人在此居住,前幾年這裡被開發成風景區,遷走了部分居民,單是修建各類設施項目就耗費了上億資金,可最終不知怎麼,這個項目竟然爛尾了,留下的村民依舊居住于此,距離這裡24公裡左右有個小鎮,部分小鎮務工人員為了便宜也在這裡租房,因此這地方雖然小,可人與人之間卻并不全都認識。
為首的警車駛上小路,停在櫻桃溝村唯一一家小飯館前,宋柏披着警用雨衣,豆大的雨滴砸得他的帽檐噼啪作響,打濕了他的額發。跟在身後下車的是江桢,清晨的遠郊溫度還很低,他穿着雨衣也凍得嘴唇發紫,唇/瓣隐而不發地緊緊抿着,臉色很差。
又是一天一/夜沒有睡覺,可他的困倦卻因夜裡和失蹤人員家屬通的電話而無影無蹤。本來他以為這二十三個成人失蹤事件背後至少會有那麼兩三起與自在門無關,沒想到仔細盤問下才知道自在門私下發展的規模已經如此之大,當年在南方人人喊打的邪教組織逃到北方,竟然收獲了這麼多信徒。
這些人裡有和洪二發一樣,親人下落不明而入教的,有和曾雲一樣,因為不能承受喪子之痛而開始供奉的,甚至還有生命進入倒數的絕症患者,為求一線生機日日誦經。宋柏覺得這簡直太荒謬了,每年公安系統都推行反邪教反詐騙宣傳,還肯相信這套的人愚不可及;但江桢知道,讓一個人完全絕望比讓他認清自己信奉的是邪教恐怖千萬倍,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分離、痛楚和無可奈何,緻幻劑帶來的一絲希望足夠令人沉/淪。
很少有人有勇氣清醒着走至窮途末路。
櫻桃溝的小飯館門口,店主夫妻和村警已經冒雨出來迎接,見到他們忙迎進屋,指着桌上用得隻剩下半張的手帕紙、明顯是落下忘戴的墨鏡,甚至還有看起來像是故意丢棄的藥盒,問:“你們找的是這個不是?”
戴奇鞋裡蓄的全都是水,看到那些東西兩眼放光,鞋都來不及抖,說:“是是是,他們是不是有二十三個人?”
出發之前他們看過地圖,才知道當年開發風景區時當地人在自家院子前開了個小飯館,算下來這群人已經出走一天一/夜,不管他們去幹什麼,不可能不吃不喝,加上多數人走失時都是輕裝簡行,警方猜測他們也許會在村子裡買食物甚至投宿,來的路上接到櫻桃溝派/出所電話,村警在村中走訪确認,這家小飯館果然招待了一批意外來客。
“二十多?沒數,可能有。”男主人連說帶比劃,試圖為警察們還原這群人出現時的樣子:昨天上午,天陰飄雨,他和老婆想趁雨還不大把曬在院裡的苞米挪到淋不着的地方去,兩個人一出門,隻見霧氣之中無聲無息地站着一群人,簡直鬼神一般,不知怎麼出現的。他老婆吓得嗷一聲扔了苞米就要跑,還是他大着膽子上前詢問,為首的中年男人笑着拿出一些現鈔給他,問他店裡有沒有吃的。
最後他倆弄了點粥和饅頭給這群人,他們也不挑,或者說心思根本就沒放在食物上,每個人都若有所思,食不知味,那個中年男人腿腳有些不便,對他說他們是倒了幾班旅遊大巴,最後一段路走着過來的,大家都有點累了,讓他别見怪。
外面的陰冷更顯得屋内悶熱,宋柏敞着衣領,雨水直往下淌,裡面的衣服被打濕了,悶在不透氣的雨衣裡,應該是有點難受的,可他和其他所有警察都沒感覺似的,比昨天上午來的那群人還急:“他們說沒說要去哪兒?”
“沒明白說要去哪兒,但是那個瘸腿男人問了我們一個地方,”女店主和丈夫嘀咕了幾句,确認之後才敢說,“他問殊海栖隐寺現在是不是隻能從野山道上去,上去要多久。”
村警見市裡來的同事面面相觑,簡要說明到:“殊海寺是這邊風景區開發的一個項目,在後面山上,現在那兒都已經廢棄了,要想上去得從這兒繞路到桃花溪,翻那裡的門崗,走一條野山道,這天氣……”
他猶豫着沒有說完,但每個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這群人多半是去了殊海寺,上山時天氣尚佳,這群老弱病還能勉強上去,此刻暴雨傾盆,碎石坡都被沖得遍是泥漿,這些人很可能沒法下來,被困在了山上!
一時之間沒人吭聲,幾個村警交換着驚疑的眼神,刑警們則統統看着宋柏,鎮定而肅靜,似乎在催促隊長下令進山抓人。
戴奇湊上來說:“柏啊,我們是不是要……”
宋柏擡手止住他的話茬,問到:“仲夏呢?”
“在這裡。”在場唯一一個女警員應聲站了出來。
“打電話給康局出車接應,你留在這裡等他們,我們和村警先上山。”
不等仲夏反駁,他繼續道:“每個人帶2升飲用水,手機下載離線地圖,五人一隊上山,我開手電在最前,不要掉隊,天氣特殊,各位注意個人安全。”
“好的宋隊!”“明白!”
“我覺得有些不對。”一直悶頭趕路的江桢忽然道。
櫻桃溝後山,碎石山路,幾個人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向上攀爬,時不時需要扶住石壁借力才能站穩。江桢被宋柏拉了一把,兩人并肩探着前路。
盛夏長至及膝高的草叢簌簌不止,在風雨中搖晃起伏,加上山裡起霧,雖是白天,卻像傍晚一樣陰沉,能見度不高。宋柏被說中心思,卻沒有直白說穿,舉着手電問:“怎麼不對?”
“……我覺得,從襲擊劉勇開始,李志貞就像故意在吸引我們的注意一樣。誰能确定劉勇記得住送木頭和上門拿木珠的出租車車牌号?一個車牌号,不可能比一個要殺自己的人的臉好記,他就不怕劉勇沒死,直接認出他來嗎?”
事實也恰是如此,劉勇幸運地沒事,并且立刻指認了殺人未遂的李志貞。
“我們現在鎖定他的速度,可比逐一排查出租車,沿着那條線索找下去快多了。”
宋柏故意說:“如果他認為警察遲早會摸排到購買木珠的買家,所以趁早下手一了百了,隻是沒想到劉勇沒死呢?”
江桢立刻回答:“道理一樣,就算劉勇死了,周圍還有監控。動比不動危險得多,但凡我們排查遲了幾天,他就可以逃出省外,何必多此一舉,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說話間他們已經緩慢爬至山腰,也就是殊海寺所在的位置,仔細分辨,遠處的霧氣之中,似乎已有大型建築飛檐鬥拱的輪廓。
見宋柏沉默不答,江桢繼續分析道:“現在帶領教衆出走也是,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那麼多人走失,家屬必然報警,現在手機不離身,出走的教衆中有老人和病人,去稍微遠點的地方就要乘交通工具,那不是一兩個人——二十三個人,這樣聲勢浩大,就像是拿着喇叭對警察大喊快來抓我一樣,不是引火上身?除非他……”
除非他不想活了,幹脆把二十幾個人弄到深山荒廟中做陪葬了事。
強烈的冷風吹落雨衣的兜帽,江桢為自己沒說出口的這個念頭陡然打了個激靈。
緊跟在後的警察們都已行至殊海寺前,大雨把通向主殿、雜草叢生的路上可能留下的人迹沖刷得幹幹淨淨,從外看空無一人的寺廟如神仙宮殿被遺落在此,處處透着詭異的氣息。
宋柏用力為江桢拉上雨帽和衣領,低聲道:“小心。”
地面積水啪嗒輕響,警員們在暴雨中急行,宋柏走在最前,還沒有摸到主殿的大門,已經隐約聽到主殿方向傳來的人聲——他們果然在這兒!稍後跟上來的警員們聽到聲音,精神皆是一振,五人一組無聲而迅速地分開,左右包抄主殿。
朱漆剝落的殘破門窗關得嚴絲合縫,宋柏一手按上後腰警槍,猛然踹向主殿大門!
刹那間殿内人聲驟然放大,挾着雨珠的狂風卷入殿内,呼嘯着穿堂而過,十幾個來自警方的手電筒光照亮主殿,原本應是泥塑佛像的蓮花座上赫然坐着李志貞,他斂眉趺坐,右手端銅像,左手持缽,對闖入殿内的警察置若罔聞,二十三個失蹤教徒在他身下蓮台邊圍坐成圓,舞蛇般擺動身體,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在唱經。
煙霧缭繞,濃香嗆鼻。殿内空曠,齊整的人聲道道回蕩,居然蓋過了遠處的驚雷,信徒的唱誦仿佛生者竭力向地獄天國發出的呼喚,每個人都穿得很單薄,狂風吹鼓他們的衣擺,掠過每一張帶着餍足微笑的臉龐,有人站了起來,拼命向上伸直胳膊,好像要接住什麼即将降臨的神迹,又似下一刻就要踏雲而去,羽化登仙。
宋柏最先反應過來,拔槍瞄準蓮台,厲聲喝道:“李志貞,滾下來!”
唱經還在繼續,李志貞擡起眼,下一秒江桢持槍的右手滲出冷汗,心髒狂跳!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開槍,沒有抵抗。
李志貞直直看着宋柏,那眼神仿佛背後真有神明,不屑地望着塵世間的一個蝼蟻。
李志貞說:“你們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