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世上對我最溫柔的女人,可是這溫柔成了滋養我卑劣因子的溫床,我竟然愛上了她。”
“栖遲該恨我,我不配愛她——害死她的那部電影是我推薦她去的,她出事之後是我頂替她拍攝,她的所有榮光都被欺世盜名的我侵占!”
“是我,癡戀一個無法逾矩肖想的女人,卻在送她入院得知她已婚之後,懦弱逃走,把她留給那個抛妻棄女的禽獸!”
“是我,半年沒去醫院看她一眼,甚至錯過她臨終之際撥來的最後一通電話,錯過她的遺言!”
“是我,在害死了她之後又害她三歲的女兒流落孤兒院,三年之後才去接!”
曲聆韻哭得喘不上氣。
要是栖遲問起,自己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
要怎麼讓栖遲接受,她最愛的姨姨是她最該恨的仇人呢?
自己還能通過對栖遲的無限寵溺來減輕内心的罪惡,可栖遲該如何承受某天得知真相的痛苦?
和栖遲的羁絆本就是自己心甘情願戴上的枷鎖,即使要把謊言織進每一次呼吸中,她也不願解開染血的鎖鍊。
……
談起喜歡的人,話總是不自覺多。
霍栖遲站在講台上口若懸河,方才追狗仔的插曲并未影響她的思路:“《小徑深處》中鎖煙的形象有三次反轉。第一次,由人到仙,貫穿鎖煙的童年到少女時期;第二次,由仙到魔,以新婚之夜縱火夜逃為分界線;第三次,由魔到妖,以被家人扭送入獄為節點,以片尾幽魂般遊蕩于蘆葦地結束。”
“鎖煙,或者說曲聆韻,她的底色是仙嗎?是魔嗎?是妖嗎?她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複合體,任何想将她們分開單獨分析的人都是愚蠢的,任何想憑三言兩語說清她底色的人都是短視的。”
正如她所言,她是全世界最了解曲聆韻的人,所以她講鎖煙,洋洋灑灑分析得事無巨細,頭頭是道,不僅台下人聽得認真,連教授也聽入了神。
“第三階段,也就是之前我說過的‘人戲合一’。很多人認為‘人戲合一’是演員從自我人格中抽取一部分填補角色,但我認為更高級的做法是演員讓自我人格成為角色的一部分,即演員人格包裹、融化角色人格。到那時,演戲和呼吸一樣自然,沒人覺得是在演戲,才是真正的渾然天成,‘人戲合一’。這也是我推崇特質大于演技的演員的原因。”
“頂尖演員一般分兩種類型:一種是演什麼像什麼,比如Maggie,大衆普遍更欣賞這種演員,覺得這樣才厲害;另一種是有鮮明的個人色彩,處理的角色都烙上她們自己的印記,比如曲聆韻。我可以明确說,我更喜歡第二種,以後我導電影,不會專門花功夫去調教演員,隻會花功夫去挑演員。”
“我更正大光明地說,曲聆韻是我想要的演員,我想和她合作拍電影,我們會成為夢幻搭檔,天作之合!”她以此作為結語。
底下,花朝顔悄悄問岑溪:“天作之合是這麼用的嗎?”
柯爾若道:“理論上不是,但栖遲用了就用了。”
岑溪眼神閃動:“管它呢!我真羨慕栖遲這膽子。”
全娛樂圈,有誰能這麼直白坦率地說出,自己想要曲聆韻?
那種昭彰的野心,那種洶湧的欲望,在衆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飾地宣洩出來,絢爛奪目又令人畏懼。
“以上是我的見解,”霍栖遲平靜下來,颔首道,“各位有問題可以提。”
有同學發問:“那個,請問栖遲你在《小徑深處》中最喜歡哪處鏡頭?”
“影片結尾,大雪紛飛之中,銀月浸潤之下,她一襲素衣穿過蘆葦地的背影,輕盈飄渺得像根羽毛。”
霍栖遲沒有說的是,那是她對曲聆韻感情的開端。
她16歲第一次看《小徑深處》,被那個女人自然而然的情緒流露、層次複雜的情感爆發以及細緻入微的肢體語言所折服。
但究其根本,還是觀衆對角色的欣賞,是導演對演員的驚歎,是晚輩對長輩的欽佩,而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
一切情愫,皆源于那個素衣背影。
霍栖遲很難形容那刻她的感受。
蝴蝶栖息白玫瑰上。
月光垂落亮銀雪地。
雲霧飄浮迷蒙山林。
她再也移不開眼。
……
霍弄影走後,曲聆韻走進家庭影院,深呼吸好幾次才點開《小徑深處》。
她沉默等到結尾的素衣背影,才張開雙臂,一步一步,慢慢走過去。
這是葦妘留存于世的唯一一段影像,沒有正臉,隻有背影。
當初這段戲效果太好,誰也不忍心删除,就保留在影片中,後來成了她思念葦妘時唯一的慰藉。
她執拗地站在黑暗中,貼近那素衣背影,傾盡全力給早已不在人世的女人,一個清淺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