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穴埋線,徐徐解之,陛下難道質疑民女的能力嗎?”懷甯掀起眼簾,“倘若對民女不放心,何不像皇後說的那樣,請太常寺的醫官過來診治?”
昏暗的燭火下,她的眼睛如同琥珀一樣剔透寡淡,如一隻遠離塵世的孤鸾。祁迦引感覺到了,這平靜表象下藏着的銳利尖刺。
從前的懷甯,絕不會如此刺他。哪怕幽居阿稚殿,她亦是想方設法來讨好他的。
古怪的感覺又出現了,他悶悶扯了扯衣襟,傾斜上身,冷檀氣息迫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不做這樣的無用功。隻是好奇,神醫學醫多久了?”
“兩——”懷甯差點這麼說,很快,就意識到不對。祁迦引竟然詐她!
他竟然把用在朝堂那套心術,用在她身上,尤其是對她産生懷疑後,處處給她挖陷阱。
她連忙平複呼吸,“民,民女學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祁迦引冷笑,不等她回答,開始審視她的手掌。白玉做底,根骨修長,指腹泛着淡淡的紅色。實在是極其漂亮的,和他的粗粝形成鮮明對比。
曾幾何時,他也很喜歡在卧榻之側打量她身上的細節。那冰冷指骨觸碰到自己的感覺,讓懷甯心底一陣異樣。她根本搞不清楚他想幹什麼。
“陛下,”懷甯吸了口氣,把手抽回,“陛下自重。民女應該給陛下埋線了。還請陛下寬衣。”
“什麼?”祁迦引眼底稍有驚訝,停下動作。
“請陛下寬衣,”懷甯說着,把指尖放在他寬闊的背脊上,指着他的心俞穴,又擡起他手臂,指着他手腕内的内關穴,“陛下傷了心脾,民女要在這兩處埋線,幫陛下祛毒。”
她的态度很淡,就像擺在她面前的祁迦引是一尊雕塑。方才的驚訝很快轉為一種隐秘的尴尬,祁迦引烏珠幽沉,背對懷甯将外衫褪至腰部。
微弱的燭光下,寬闊的背脊肌肉贲張。
懷甯看了幾眼,還是紅着臉别過視線。
她以為自己不會的,這兩年跟師父看過很多病人,又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祁迦引。可耳根竟然為此微微發燙。
緩了會,她才道,“陛下,能稍微坐低一些嗎?”
“多低?”
“陛下平時伏案那麼高就行。”
祁迦引回頭,口吻漫不經心,“神醫對孤倒是熟悉。”懷甯心底一時掀起濤浪。她好像又失言了,來到阿稚殿,面對他的審視,總是被他擾亂心神。
她有些淩亂地摸了一根針出來,“民、民女是依據陛下案幾高度推測的。”
埋線遠比針灸疼,但可以隔七天埋一次,效果也好些。便是為了少和他接觸,懷甯選擇這麼做。指尖觸到他背上那道貫穿至腰部的猙獰傷口,她又有些怔忡。
常年戎馬,确實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殺伐時落下的疤痕,還有被先帝訓、戒的鞭痕。
但這道傷,是他為了救她阿兄謙璋留下的。他曾經真的演得太像了,以至于懷甯也投入進去……大騙子啊。
懷甯下針的時候,指尖都不自覺抖動。
不是說好,全部放下了?為什麼還要不斷地想起和他有關的點滴?因為他們曾經在一起整整六年,還是因為她愛了他整整六年,卻被他像垃圾一樣抛棄,她心有不甘?
懷甯努力地壓抑着心情,眼底卻溢出了淚光。并不意外的,穿錯了第一針,血珠冒出來,隻能胡亂地拿錦帕擦拭。
“嘶”了聲,祁迦引回頭,冷冷嗤笑,“神醫當真不是想謀害孤?在孤面前誇下海口,卻是半桶水功夫,就敢上陣殺敵。”
……
就像看見她窘迫,能讓他開懷一樣。他總這麼調侃懷甯。
當年他和丹陽王為儲君之位争得勢如水火,禁軍封鎖了皇城内外,懷甯所在的公子府也被包圍。聽流言都說,先帝有意保丹陽王而棄三公子。她慌了神,擔心他回來了埋怨她守不住府邸,哪怕在養病,也強撐起身,拔刀守在大門口,守了兩天兩夜。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腳已經軟了,踉跄到他面前卻又摔倒。可她記得,他看到她這副樣子,依然非常從容,抱起她往屋裡走。
“夫人,你的刀為夫還沒開過刃。”邊走,邊附耳對她低語,“半桶水功夫,就敢上陣殺敵?”
……
言猶在耳,為他的心跳悸動好像也在。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鬧這樣的笑話,是因為擔心他?為什麼她在府裡也分外危險,他還能遊刃有餘應對一切?也許是因為,他考慮過一切能夠赢得這場奪嫡之争的辦法,卻根本沒有考慮過,被封鎖在府邸裡的自己,會不會被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