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先是被這造型定格幾秒,繼而綻出燦爛的笑容,“是你啊!”
“找陳阿婆嗎?先進來吧。”許溪竹輕輕點頭,将門簾撩高了點。
“哎呀小沈來了!還是你上次住的那間房已經幫你收拾出來了,聽說你要來阿婆年前就打掃幹淨曬好被子等着你嘞!”
小沈,全名沈林舟,陶瓷藝術和現代裝置藝術設計師。其多項作品在法國藝術展展出獲獎,許溪竹印象最深的是一件名為“解離與重構”的作品,用鋼絲懸挂破碎的瓷片構成動态裝置,通過光影投射在地面形成流動的“裂痕”。
兩年前沈林舟旅法歸來,開辦個人工作室。第一場展覽推出光影陶瓷裝置,懸挂數百件透光薄胎镂空瓷碗,内部嵌入LED光源,通過程序控制光色變化,營造“呼吸感”空間。
這場展會就在許溪竹大學所在城市,她還去了現場,站在裝置下舉目四望,可以體驗被包裹在劇烈跳動的心髒中的視覺沖擊。
多年前沈林舟機緣巧合下來過這裡,喜歡這份依山傍水竹木環繞的甯靜,在陳阿婆家租了一間空房。屋子整潔安靜,陳阿婆人也十分親和好相處,沈林舟每次來這邊待上幾天就都住在陳阿婆家裡,兩人逐漸熟絡起來。
這次他的“困獸”系列新作陷入創作瓶頸,如何體現困獸?籠子?發狂猙獰的野獸?都不是想通過陶瓷和現代裝置藝術結合進行藝術構建的沈林舟想要的。
材料是溫潤的、剔透的,如何用這種特質表現困頓狂野和黑色生命力的角鬥,成了他的階段性難題。
因此他再次來到禾陽這座古樸小縣城,期待會有不一樣的感觸和心境。
“碰巧遇上有人剛進山砍的冬竹,這個時節的竹子最防蛀,就給您帶一些過來。還是放院子後面的庫房裡?”
“哎好好好,慢點啊。”
陳阿婆摘下沈林舟挂在肩上的背包。許溪竹幫沈林舟一起把竹子擡進庫房,她發尾彎起一個小圓勾,随着動作一晃一晃。瘦白修長的雙手隻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覆蓋,用力抓握竹捆時青筋凸起,看起來莫名性感有力。
或許是搞藝術的人喜歡構架自己的語言體系,在沈林舟心裡性感與性别無關,與性征無關,而是性格性情的外化體現。就像許溪竹的手,讓他看一眼就能聯想到這雙手握着篾刀勢不可擋地破開竹篾,更抽象一點,他似乎能看到了這雙手握着尖利的篾條反手刺入生活扮演的鬼臉,凸起的血管紋路像是叛逆與不甘燃起的火焰。
沈林舟移開視線,收斂過于發散的想象,他似乎有了些不一樣的領悟。
安置好竹子,沈林舟從衣兜裡拿出個棗紅色毛線帽子,“這是你的吧?”
果然是扶自行車那會兒掉了,許溪竹伸手去接,沈林舟卻忽然收回手。指尖劃過手背,沈林舟紅了耳尖。
“抱歉,毛線勾在手表上了。”
沈林舟小心翼翼地解下被挂住的線頭,将帽子還給許溪竹。兩人在陳阿婆面前默契地都沒有提起之前見過,怕老人家擔心。
她轉身進入院子,将仍帶體溫的帽子浸入水盆,搓洗後晾在房檐下。
“阿婆,帽子我洗幹淨晾着了,先走了一會兒還有課呢。明後兩天我就不過來了,搬家事情比較多。”
許溪竹風風火火地離開,陳阿婆向沈林舟解釋,溪竹要趕去給中學生做家教,她想繼續讀書,要努力攢學費。又說溪竹心靈手巧一學就會,還幫自己弄直播賣些竹編小玩意,讓自己平時有事做,感覺日子有趣很多。
沈林舟邊聽邊看着微微搖晃的帽子,忽然有點希望那抹棗紅是屬于她的。
許溪竹補完課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擦黑。
水池周圍擺着一圈鍋碗瓢盆,她洗完手開始清洗,白天劈篾條時紮進竹刺的地方被洗潔精蟄得又癢又疼。
清理完廚房,許溪竹回到卧室打包行李,家裡她的東西不多,一晚上就能收拾好。
母親悄無聲息地進來視察溪竹的房間,蹲下翻看地上的一摞廢紙,“哎呀,這麼簡單的數字是小學題嗎!你們考研就考這些?這種東西學了有什麼用嘛?”
“這不是小學數學,這是矩陣。”許溪竹看着草稿紙上的線性代數題目,淡淡回應。
母親發出不屑的噓聲,“難怪現在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學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大學生做小學題,和我們那時候學的比起來差遠了。人家王姨女兒在縣醫院當護士,月薪三千八!你呢?你能幹什麼!”
許溪竹沒有反駁,隻是用手指在竹刺冒頭的地方摩梭,帶着竹刺在皮肉裡攪動。她覺得呼吸順暢了很多。
“真是學傻了,話也不會說人也不會做。國考連面試都進不了,虧我成天給你轉發人家老師的視頻……”
母親為她的考試花了不少心思。刷短視頻時看到“國考150分一點都不難”、“記住這三點,申論80分”、“去年姐就是這樣10天上岸的”之類的标題,都會把視頻轉發給她。
因此得知她的成績時,母親失望透頂:“為什麼人家輕松考150,你連面試都進不了!你說說你能幹什麼?學習的苦生活的苦一個都吃不了!”
許溪竹依舊微笑不發一言,沉默不是天生的,隻是在經年累月中早已知道每句話之後的結果。性格的養成,無非是在既定環境求生中的适應性摸索。
在許溪竹開始打包衣櫃裡的被褥時,父親一陣風似的沖進來,“我的工具在不在你這兒?”
說着就去衣櫃裡翻找。
“你的什麼工具?為什麼會在我的衣櫃?”
然而當她回頭時,再一次感到一口氣梗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