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餘荼在餘青痕自小到大的的生命裡扮演的角色是一道冷肅的秋霜,隻在特定時刻出場,那麼秦安在她的生活裡,便是不定時的暴雨,總是轟然來到,再讓餘青痕濕淋淋地繼續前行。
譬如那年高一,競賽集訓的消息因需要家長同意而傳到家裡時,得知餘青痕想要通過競賽進入科研領域,秦安便毫無預兆地發作了。
他從國外連夜飛回,找到梁鴻雁,以莫須有的病情為名,強硬地替餘青痕請了長假,拒絕了競賽集訓,并且将餘青痕帶回家中。
從那時起,秦安便向餘青痕表态,表明他需要餘青痕繼承秦家家業,因此絕不允許餘青痕走上其他的道路。
餘青痕到現在也不明白憑什麼一個從來沒關心過她學業與生活的人能夠自作主張決定她的未來。
但她那時才十六歲,即便到今天,也才十七歲。
所以那年深秋,以餘青痕放棄認定數年的道路,退出化學競賽為結局。
池舟的聲音仿佛很久才在她耳邊在響起,這次還是左耳:“……為什麼?”
餘青痕不能告訴他答案,或許是因為她本也沒有答案。
“因為我‘生病’了。”餘青痕說,她一直望着的那隻海鷗在她目光裡銜住了一條魚,于是她聲音裡也仿佛有了一絲笑意。
“病假結束前一天,我翻出家門,打了這三個孔。”餘青痕細長的手指指着左耳繞了一圈以劃定目标物。
第二天天一亮,再頂着泛紅的眼睛和耳朵對上秦安,一邊挑釁,一邊妥協。
她得到了秦安的一巴掌。
然後秦安得到了餘荼遲來的一巴掌。
大快人心嗎?不是的吧。
看見秦安面對餘荼沉默的眼睛,看見餘荼面對自己沉默的眼睛,那一刻餘青痕隻想遠遠地逃離,回到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孱弱的小姨的房間,然後不要離開。
一切都不要離開。
“嗯,我的故事好像沒你那麼長。”餘青痕不再追尋那隻海鷗的身影了,垂下眼去看拍岸的白浪,“說完了。”
“班長……”光又落進池舟深棕色的眼睛裡了,讓他的目光和言語變得一樣透明而無力。
池舟很想問,那你後來為什麼又去了針、剪了短發呢?
他回憶起自己曾經冒昧地拿走的那張相片,排在照片牆第一位。
上面的女生還不是現在的短發,而是紮着最符合好學生印象的馬尾。
面容白皙,眉眼如漆畫,目光平直地直視鏡頭,顯得鎮定而遊刃有餘。
不同于池舟一面之緣所捕捉到的她,定格在一瞬間的照片,似乎更凸顯她不同尋常的疏離與沉靜。
池舟看她在海風裡飄揚的、純澈的衣擺,刀削一樣利落的齊耳短發。
還是一樣的單眼皮鳳眼,唇淡而薄,平常很少有表情的臉,卻為何變作完全的冷淡淩冽。
卻又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池舟隐而不表的話,餘青痕仿佛都得知。
漫長的、隻有風的靜,也被她結束。
餘青痕扭頭看池舟,他的眼睛閃閃的,映着餘青痕身後翩飛的白鳥的身影,顯得貞而秀,仿佛含着不語的疼痛。
“……别多想。”餘青痕不知為何感覺有點好笑,“不帶針是因為過不了考場安檢。”
“至于頭發……”她輕巧地一扯發圈,萬千縷發便如遊波,憑風在她腦後波蕩起來,遮蓋住了她的小巧的一隻耳朵。
“還記得你叫我什麼嗎?”餘青痕問。
“……班長。”
“嗯,得做表率。”再說了,不走她天賦流的化學競賽,隻能提高效率,去補她漫長假期落下的進度了。
這方面短發可能有點幫助吧。起碼在一開始,對于磨砺餘青痕的心志很有效。
池舟隻覺自己平生從未這樣寡言過,也或許他在餘青痕面前就是這樣很難說出話來,因為各種各樣的、能說不能說的原因。
“行了,走吧。不是來看海的嗎?”餘青痕松開欄杆,輕捷地往地面一跳,也隻有這瞬間,池舟才捕捉到她早早收斂的少年氣。
“嗯……好。”池舟打着傘跟緊了她。
…………
時間消磨得很快,就像行道上無聲流動的風。天色漸濃時,餘青痕和池舟終于走到某個沿岸設置的觀景台處,碰上了許久前跑遠了的二人。
林文短袖短褲四仰八叉地靠住觀景台的不鏽鋼欄杆,嘴裡叼着一隻綠色心情,臉上眼鏡疊墨鏡地亂戴一氣,不知道是睡是醒。
梁窈在他一步之遙,大概是跑得熱了,比起剛剛離開時,腦袋上多了個抓夾,把她濃密的劉海一把拎了起來,坦蕩地露出光潔的額頭。她手裡正抓着一隻提子雪糕,ccd放在懷裡,盤腿卧在觀景台階上,百無聊賴地看天。
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她一下跳起來,林文也驚醒似的猛吸一口快要滑落的豆綠汁水,兩人異口同聲道:
“終于來了,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