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竹站起身來,十分别扭地說了一聲:“謝謝。”
這一聲謝,反倒把食堂裡其它的人吓得不清。
蒼梧推了推山無名:“逆徒,你幫為師看看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麼?我怎麼覺得我有些耳背呢,可能是年紀大了。”
山無名也一頭霧水:“看戲吧。”
水不深用竹筷輕敲山無名的頭頂:“山哥,好好吃飯。”
顧青蓮微怔,俯下身為她撣去衣擺的塵土。
她摟着百褶裙,在衆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好意思,臉色猶如窗外旖旎的飛霞,幾隻白雁徘徊,那是她動情的眼眸。
她眨了眨眼睛,抽身而去。
走出三四十步,聽到身後的腳步慢慢離近,隻道是顧青蓮追了出來,她雀躍地轉過身。
來的人,不是他。
水不深看出她眼中的失落,微微一笑道:“看到是我,你很失望。”
她被瞧出了心思,愈發懊惱道:“沒有。”
“希望不要因為我,讓你為難,”水不深道,“但是我想,你願意同顧青蓮成親,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為了保護他吧。雖然阮祭司現在沒有追究這個星隕囚塔的逃犯,但隻要他魔頭的身份不變,終有一日神殿會卷土重來,他同你成了親,便和仙門百家有了千絲中一縷的關系。”
“水大哥,什麼都瞞不過你。”
“可這并非長久之計。”
水不深的眼睛遠遠看猶如汪洋一片,細細一品其實能看出很多東西,溫和的笑意在波瀾萬千中滲出,就和他的碧海潮音弓一樣的有力,他誠摯道:“楊姑娘,你必須要反抗,直到把他們所有的人都踩在腳下。”
“水大哥……”
水不深淡笑道:“我沒有别的意思。”
楊婉竹瞪大眼睛:“這還叫沒有别的意思嗎?水大哥你的意思是要滅了神殿?真想不到這輩子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欸!”
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往往能在關鍵時刻說出石破天驚的話來。
從前,楊婉竹覺得顧青蓮這樣的魔頭難懂,如今看來,反倒是水不深這樣的修者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
胡小眉已死,姬小樓一案似乎無從查起。
阿照被弟子們養在九嶷神宮中,她雖是女娃,但性子比男娃娃還要調皮,常把趁着空桑長老午睡,把他老人家的胡子扭成麻花玩。
空桑也是見她年幼可憐,寵溺着她,抑或是想到了石蘊玉小時候從不敢與他這般親昵,看到這女娃娃,不禁念起了故去之人。
楊婉竹到逗弄了一會阿照,回正道司的路上,青黑的雲影落下一抹绯紅的光彩,花香四溢。
楊婉竹頓住步子,微微眯眼。
山坡上赫然閃現出一名紅衣男子,一别多年不見,花滿衣風采依舊,他笑靥如花,走在了和楊婉竹不遠不近正好能說着話的距離,施施然行了一禮:“楊少司。”
楊婉竹故意道:“花谷主别來有恙,落魄了許多。”
當初他對胡小眉的所作所為,實在是招人厭惡,可是在花滿衣的角度上,他們都是各取所需罷了,誰也不欠誰的。
花滿衣聞言笑道:“花某服老,楊姑娘還是這麼漂亮,我們不說繞彎子的話,我此番來,是有要事與楊少司商讨。”
楊婉竹暗暗摩挲着劍柄:“我不覺得你和我之間能有什麼好說的。”
花滿衣擡頭,眸光似星:“我如果說,姬小樓一案已經有了眉目呢。”
月光升了上來,花滿衣的唇角在流血。
似乎來到這裡就已經花光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再也支撐不住了,仰躺着從山坡上翻了下去,等楊婉竹拔足奔到他的身邊時,他正幽幽地望着漫天的星辰。
天上這麼多星星,可是為什麼還會覺得孤單呢?
這是胡小眉第一次見他時,問出的問題。
她褪去衣裳,肌肉像野獸一樣有力,刀疤縱橫交錯,那是她刻苦修煉的證明。她說隻有劇烈地痛感,才能讓她感受到自己還活着。
如果隻是聽她講一講,花滿衣感受不到她的不幸。
隻有用心感受。
他自幼沒爹沒娘,因為在山野長大疏于管教,意外地大膽些。膽大無事不成,别人生怕施術不對,反遭反噬,他卻無所顧忌,于是最先練成,以至于那些禁術也信手拈來。
他以為胡小眉這個隻是偶爾受挫的小孩,做不到像他那般拼命。
但她似乎比看上去更為孤單。
花滿衣目露怅然,伸出手去,什麼符咒都畫不出來了:“我以前想當個畫師來着。”
楊婉竹撲上前來,驚叫道:“你怎麼渾身上下都在流血,都這個時候了,别再說了。”
“咳咳,我必須要查到那個人誰,從前我自由自在的莫名其妙……就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我要查出來,把他碎屍萬段,但看來,我要先死了。”
“是誰殺了姬小樓?!”
“是……是……”
花滿樓沒了氣息,抓星光的手飄然而落。
楊婉竹拍打着他的臉,他沒有絲毫反應,遺容安靜,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張着。
世人以訛傳訛,曾說他是禍星降世,是鬼怪妖魔,可是他的瞳仁是最純正的烏黑,眼白幹淨,仿佛隻是個喜歡穿奇裝異服不修邊幅的雲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