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宴好像一場風,很快就吹了過去。
這陣風卻不是溫柔的春風,也不知一陣冷似一陣的東風,而是伴着風雷滾滾的夏季狂風。
帶着傾盆暴雨和氤氲潮氣,吹得草木濃翠,拂出百花嬌豔,也帶來了悶熱的酷暑。
因着謝瑤受封餘容郡主,臨江殿的修繕加快速度,很快就請謝瑤搬遷回宮。
臨别這日,嘉成縣主站在松濤閣正屋前,遠遠看着謝瑤忙碌。
白菱總被人看着,頗感不自在,進出數趟,終于忍不住:“郡主,縣主她老盯着我們看呢,一句話也不說,怪瘆人的。”
謝瑤手上不停:“沒事,她又沒做什麼,想看讓她看好了。”
嘉成縣主見了謝瑤,總要刺她幾句,今日安靜這許久,就連白菱也察覺出不對來。
其實謝瑤懂得嘉成縣主的心思。
于謝瑤的破格晉封,嘉成縣主嫉妒,可是見謝瑤被毫不留情拿去和一個平民出身的男子聯姻,嘉成縣主又覺得可憐。
更重要的是,嘉成縣主恐懼。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嫁給秦王作繼室,嘉成縣主并不曾想過有什麼不好,她是貴女出身,自來見慣了聯姻的事,所以隻覺得順其自然,可是如今見了謝瑤的境遇,她不免會想,自己去作繼室,是否真的那樣的光耀,是否真的能夠與一個大自己許多的男人婚姻相諧。
嘉成縣主甚至發覺,直到如今,沈貴妃或秦王,都不曾對太後或母親作出過任何承諾,不過是沈貴妃随口提過,景春公主又開玩笑地說過多次。
想到此處,嘉成縣主怅然若失,看謝瑤在屋裡忙得鎮定自若,又不由得佩服起來。
她從前把謝瑤看作皇室養的一個寵物,在她眼裡,謝瑤不過是用來穩定軍心的一顆棋子,她覺得謝瑤對周皇後和陽平公主的種種,都是屈意讨好,她一直厭惡謝瑤的谄媚嘴臉。
可是同住這些日子,謝瑤既沒刻意讨好過她,也沒故意針對過她,不過是有話直說四個字而已。
嘉成縣主忍不住邁出門檻,想去和謝瑤說兩句話。
幾個腳步輕快的人影忽然走了進來,嘉成縣主認出,那是六尚的女官。
她不屑于這些地位卑微的人打交道,于是又轉身走了回去。
瑞雪走在頭一個,身後跟着海萍和其他兩個年輕女官,在謝瑤門口停住腳步:“謝瑤……郡主,我們可以進來嗎?”
“快請進!”謝瑤放下手中東西,熱情地迎了出來。
深灰天空壓着黃澄澄的金瓦,空中還飄着牛毛細雨,叫人覺得沉悶不堪,然而四個身穿青翠窄袖宮裝的女孩子一來,這松濤閣立刻就有了生氣。
四個小娘子是頭一次踏足太後的壽甯宮内,雖然不過是後頭一處小閣,恢弘的宮殿也叫她們拘謹無比。
對着謝瑤的熱情,她們更有些手足無措,如今謝瑤是郡主,算身份,可是真正的貴人了。
瑞雪都忘了說話,還是海萍先開口:“郡主你要回去了,我們來送送你。”
白菱笑着倒好茶水:“我們隻是搬回臨江殿,又不是出宮,想見郡主你們随時來就是。”
瑞雪這時才對着謝瑤開口,語氣是小心翼翼的:“以後你是郡主了,我們與你往來……多有不便。”
是了,六尚女官各有差事,與謝瑤往來太多,未免有巴結貴人甚至結黨的嫌疑,兩下都沒有好處。
謝瑤有一瞬間的沉默,随即就笑了:“怕什麼,橫豎我又不是真郡主,你們盡管來找我就是。”
瑞雪抿一抿嘴算是笑了,一向穩重的海萍卻開起玩笑來:“你是郡主,能随心所欲,我們又沒瘋,敢學着你肆意妄為的!常尚宮知道了,打斷我們的腿!”
這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謝瑤開玩笑的那日。
“海萍,你小丫頭敢說常尚宮收受賄賂,不想在這尚宮局呆啦?”
衆人會心一笑,都松快起來。
到底是年輕的小娘子,憂傷的情緒都不願在心裡擺太久,笑過之後,很快就熱熱鬧鬧閑談起來。
見屋裡箱籠還未收拾妥當,幾個女官便幫着收拾,瑞雪站在謝瑤身邊,手腳麻利地幫她整理幾條披帛,忙了片刻,忽然低聲嘟囔:“還說陪你去寶相庵呢,也去不成了。”
這事時不時在謝瑤心頭浮起,近日忙着搬回去,她竟忘了,此時瑞雪提起,她稍加思索,一口應了:“說去就去,咱們今日就去!”
瑞雪吓得擺手:“不,不,你如今出行不便,還是算了。”
宮裡貴人們出行,要擺開儀仗、帶上扈從,比尋常女官出宮麻煩多了,周皇後不喜鋪張,自然少放人出宮。
若是從前的謝瑤,當然一味順從周皇後的意思,絕不想着出宮,可是現在,她已不一樣了。
一樁她不想要的聯姻,這是迫不得已,可她也不能一味忍氣吞聲,有些東西,也該争一争。
此時瑞雪提起的出宮,便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謝瑤對瑞雪微微笑一笑:“沒事,我去和皇後娘娘說,她一定會放我出宮的。”
瑞雪還是忐忑:“是我帶壞你了。”
“别這樣說。”謝瑤握着她的手搖一搖,“我行動不便,還有事求你。”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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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人來報謝瑤求見,周皇後竟有些愣神。
自從許婚,周皇後屢屢召見謝瑤,想和她促膝長談,可是謝瑤總以身子不适為由,婉拒她的召見。
周皇後明白謝瑤是心裡有氣,終究是坑害了一個無辜的孩子,周皇後還做不到言之煌煌地去訓斥謝瑤,想着橫豎婚事已經賜下,小女孩鬧些脾氣有什麼要緊,便也随她去了。
其實,她把謝瑤給許出去也并非本意,隻要有得選,她哪願意為難一個長在膝下的孩子?更何況這孩子還那樣懂事,那樣乖巧。
隻不過,人這一世總有許多無奈選擇,她最重要的孩子就是太子,為了給太子鋪路,别說是謝瑤,就是洛川和菱溪兩個女兒,她也毫不猶豫地舍了出去。
至于陽平公主,周皇後有意忽視了。
親生女兒和外人,她想都不必想,當然是保親生女兒。
更不必說,這女兒是她一輩子呵護在掌心的珠寶,寄托了她全部美好的希冀,她絕不會親手打破。
雲女官見皇後不說話,又小心地回禀一次。
周皇後笑一笑,擱下手裡的賬簿,起身走到了内室:“請餘容郡主進來吧。”
謝瑤随雲女官走進正殿,卻不曾見到端坐上首的周皇後,她有一瞬的恍惚。
她知道,周皇後是進了内室等她。
周皇後端莊,對人罕有親昵之舉,除了太子妃和陽平公主,少有人進得鳳儀宮的内室。從前謝瑤也隻在初入宮時進過一次,自那以後,與皇後都是在正殿中闆闆正正地一問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