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便在前頭引路,帶姬檀前往放置婚服的前廳。
到了地方,兩名繡娘各行過禮後,一左一右立在婚服兩邊,擡手一扯,上面覆蓋的紅綢登時垂落,露出了最新縫制好的、懸挂整齊的新娘袍服。
這是一件裁剪得體,繡工精湛的立領圓裾袍,原本屬于男子的上補被姬檀下令改為了更适合妻子形象的雲肩流蘇設計,其上用金色絲線大面積地繡了鳳羽和吉祥如意紋的圖案,再佩戴璎珞金項圈,除這之外,袍服的袖口、下擺也皆沿用了吉祥如意紋的紋樣設計,绯紅搭配金色,煞是亮眼好看。
卻深深灼了姬檀的眼睛。
他瞳孔微縮地看着這件充滿了自己惡意和壞心思的袍服,一時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樣的一身衣服,該給誰穿?誰又願穿?
事情再一次回到了原點。
姬檀命人将婚服搬進了自己的房内,接下來至天邊泛起魚肚白之前便是他必須做出抉擇的最後時間。
看着眼前這身绛紅新娘吉服,手指一點點摩挲過去,姬檀心緒亂作一團。
都到這一步了,怎能放棄,怎麼甘心放棄,如若放棄,他又要重新置身回夙夜焦心恐慌的日子裡,這要姬檀如何能夠接受。
他甯願現在身世就公諸于世,哪怕砍刀落下,也好過這樣進退兩難左支右绌的處境。
太難受了,他心髒緊縮,一刻不停急劇跳動。
姬檀其實心裡門清,他不會再為顧熹之安排别的妻子人選了。
琳琅這種情況,有一就會有二,二生三,三生變故,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到一個棋子的手上是萬萬行不通的,這比現在按兵不動還更危險。
姬檀是驚弓之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樣滅頂的打擊了。
況且,姬檀也從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輕易放棄、被迫屈從、賴以依存手下的一枚棋子,這些都不是姬檀會選擇的路。
除卻以上這些,姬檀心中隐隐生出了第三條超于其上、狂悖大膽的路子。
但思緒甫一發散,就被他立即壓住了,這怎麼能行?這怎麼可以?
可如果不這樣做,他還能怎麼做?難道真的隻能徒勞無功白費力,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姬檀更不願意。
他倨傲着、驕矜着、堅持着不肯以身入局,可從最初的籌謀開始,他就已是這局中人了。
不親自下場,難道他還有别的選擇嗎?沒有了,姬檀比誰都要清楚。
這份心高氣傲拉扯着他,教他不肯放棄,亦撕拽着他,教他不願入局。
姬檀覺得自己快要被劈成兩半了,腦中急遽進行着天人交戰,一邊是親自入局,一邊是繼續端坐高台。
怎麼辦?怎麼辦?!
他要怎麼辦!他能怎麼辦!!還有什麼法子能救一救他!!
思量至最後,姬檀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了,大腦陷入僵滞狀态,恍若癡怔,唯有眼前始終鮮紅、亮眼灼灼的新娘婚服倒映在整個瞳底,不斷刺激着他。
同樣的一件紋樣婚服,玉帶鈎刻和合二仙,不過是新郎婚服,呈現在顧熹之面前。
已經到月上中天的時分了,顧熹之仍沒有絲毫睡意,披着衣衫站在婚服前滿面沉凝。
明日一早他便要穿上這身衣服前去迎親了,還是沒有任何真實感。
喜悅嗎?沒有。
緊張嗎?亦沒有。
顧熹之心裡沒有什麼情緒,隻有一抹淡淡的、難以言喻的遺憾澀然湧入心頭。
正是這股感覺攪得他無法入睡。
他知道自己心裡在想着何人,但那人大抵不會像他一樣心煎意澀,應該早早地就安寝歇息了罷。
明日,或許他也會來,親自看着他拜堂成親。
到那時,一切便全部塵埃落定了。
也好,也好。
顧熹之釋然卻仍苦澀地笑着,自明日之後,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了,但他的心是永遠忠于他的,是他永遠說一不二、絕對忠貞的下臣。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得償所願了呢。
顧熹之應該高興的,可他實在笑不出來。
走到窗前,望着廣袤的天際那一輪碩大、格外明亮的明月。
同一輪月華清輝下,他與他皆在。
這樣也好。
這樣便好。
隻要他安好,顧熹之便覺一切都好,心裡終于逐漸安甯下來。
沒有時間猶豫了。
月華悄然爬上姬檀隽秀昳麗的面龐,那雙總是清清淺淺剔透瑩然的桃花眼裡現在滿是紅血絲。他仍然是不願的,但已經别無選擇,身體代替他的理智為他做出了最終的抉擇。
姬檀幾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間最裡的一處櫃子前,拉開抽屜。
裡面橫陳着的、一覽無餘的工具露出。
其中有一張極其削薄的羊皮,薄如蟬翼,觸似肌膚,還有能将其塑造成人臉面具的蜂蠟、草藥汁瓶、動物膠、鉛粉朱砂胭脂和其他的備用皮革等物什,姬檀深深閉上眼睛。
腦中浮現出的是今日所見琳琅的模樣,旋即,他駕輕就熟地将其取出,一一擺到桌面上。
就着一豆燈火,按照自己的骨相大小、琳琅的五官快速制作了起來。
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宛如老朋友般,姬檀在笃定自己的決定後幾乎沒花費多少工夫就将其制作完成,試戴上去。
立在銅鏡前,鏡中臉已然不是他的面孔,而是屬于琳琅的。
滿室靜谧,燭光柔和,姬檀看着銅鏡中徹底改頭換面毫無破綻的一張面頰,伸手摸了摸,旋即,滿意地展顔笑起。
鏡中那雙水光潋滟的清淺桃花眸同樣微微彎起,自然而然。
翌日一早,婚禮當天,天還不亮小印子就按照姬檀的吩咐早早端着銅盆進來伺候他洗漱,也想問姬檀究竟是何決定,這門婚事還要不要取消。
然而甫一進門,小印子進入裡間問姬檀的安,卻沒有看到太子殿下人。
他登時四下環顧起來,旋即隔着屏風望見了站在穿衣架後的姬檀,立時又端着銅盆走上前去。
失笑道:“殿下怎的不等奴婢服侍就自己起來了,起這般早。”
穿過屏風,小印子才赫然發現,他家殿下不是起得早,而是一夜未眠,更令他手指一抖,銅盆直接摔落在地、濺起滿地水花的是:
——姬檀一身绯紅新娘嫁衣,溫和地披散着青絲,站在他面前。
等着小印子來為他束發帶冠,将這身新娘行頭完全裝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