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琮無法相信家人之外的存在。
對他來說,唯一可以信賴依靠、并汲取一切情感養分的隻有一個人,隻有他的妹妹。
反過來說,妹妹的要求就是天經地義,是可以毫無理由碾壓他理性和思考的規則本身,她要是喜歡開朗愛笑的哥哥,那麼她的哥哥就一定會是這樣的人。
于是,從某個時刻開始,顧琮開始學習微笑,不單單是隻在回家時将笑容留給妹妹,而是把這種帶着溫度的笑容刻印成另一種完美又鮮活的面具,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難,他天生擅長揣摩人心,如今也不過就是在原本的基礎上錦上添花罷了。
在旁人看來,便是那原本稍顯鋒利銳氣的小子終于學會放下了所謂的架子,大概也是因為從老羅根那裡拿來了好處,他變得活潑得多,也開朗得多,這種變化緩慢又細微,等到大部分人反應過來時,顧琮已經可以很随意地拍拍孟十三的肩頭,日常和他打個簡單的招呼了。
晶核受限于死骸的數量,這和傭兵的任務強度頻率挂鈎,顧琮和老羅根達成了合作,看似比過去賺的多了些,但也不是每天都能賺到錢,那老頭有意無意地在死骸的數量上卡着他,以此來報複少年此前對他耍出來的心機。
顧琮知道,但他不在乎,這種細枝末節的小動作不足以令他動搖,頂多就是回家時可以有理由維持着一副怏怏委屈的表情,從妹妹最喜歡的曬飽太陽的快樂小狗,變成妹妹最心疼的被雨水打濕的可憐小狗。
這樣一來,女孩一整個晚上都會慌慌張張地繞着自己團團轉,對他寸步不離。
往往在這種時候,少年就有理由可以把妹妹完整的抱在懷裡,嚴絲合縫,寸步不離地,像是尋回自己失落的半身,融回自己散逸的血肉與靈魂,從她的身上汲取自己賴以生存的溫度和養分。
……再等等吧。少年總是這樣說。
再等等吧,我親愛的。
“再給我一點時間,哥哥就帶你離開。”
他已經摸到了可以出去的苗頭,接下來隻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他沒有錢,沒有背景,沒有能力,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那堪稱可怕的耐心。
好在自從顧琮“變得”開朗自然起來後,他的人緣也不知不覺間好了不少,随着年歲漸長,原本少年人的容貌也開始模糊了青年的清隽英朗和少年青澀柔和的稚氣,即使在地下工廠這樣的地方也容易令人挪不開眼。
顧琮沒什麼自矜的羞恥,從不吝啬利用自己的皮相換些額外的好處,哪怕隻是路上的一聲招呼,販賣晶核是人家不經意的指點,亦或是回家時被多塞了幾個待處理的廉價水果,那也是相當不錯的收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着,普通,平凡,按部就班。
有多普通呢。
——普通到令人卸下提防,忘記了抵抗,文火慢煮一樣令人溫順麻木下去,誤以為這似乎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寡淡生活,就是他們真正可以擁有的未來了。
*
顧琮過了十五歲的生日後,他的身體非但沒有和其他同齡人一樣開始變得愈發精力旺盛,仿佛永動機一樣不知疲倦,反而時不時就需要停下來請假休息,好幾次都被孟十三嘲諷成擡不上台面的病秧子。
對于這點,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反應,葉珀自然是擔憂更多一些的,努力阻止他請假的是老羅根,老頭沒辦法放松,也不可能輕易松嘴,這小子賺的錢就是自己的錢,他現在要是垮下來了,自己去哪兒再找個這麼趁手的年輕勞動力?
“軍團最近一批狩獵的貨送到了咱們這邊,工作量少說也是之前的一倍多。”老羅根無視着少年蒼白憔悴的臉色,隻自顧自擺弄着工作台上的工具,語速飛快地嘀咕着:“你小子之前和我說的像回事,可别告訴我真的輪到你幹活你反而支棱不起來了。”
“……”少年長歎一聲,揉揉自己酸脹的太陽穴,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他現在算是發着低燒,手腳都用不上多少力氣,腦子昏昏沉沉已經快要不能思考,幾乎完全靠着肌肉記憶在行動,那邊的運輸工忙得幾乎透支,輪到後面,幫忙搬運死骸的幹脆換成了軍團的傭兵。
一個個身材高壯的成年傭兵走了進來,有男有女,年齡各不一緻,大多穿着統一制式的黑色作戰服,身上還殘留着死骸特有的血肉腐臭;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不被普通人的嗅覺所捕捉的,獨屬于生死狩獵場上血與火的味道。
顧琮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隻覺得這些人的存在本身便令他不舒服。
他的頭痛更嚴重了,少年的顴骨泛起病态的紅,老羅根瞥了一眼,隻當做是低燒的外顯反應,滿不在乎地催促着顧琮手上動作繼續,不要停的這麼久。
顧琮沒擡頭,也懶得分出精力去理會他。
隻不過,不知是否是少年燒昏頭的恍惚錯覺,他總覺得在老羅根不耐煩地對他念念叨叨的時候,自己的手腕上繞過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像是貓咪的尾巴,又像是妹妹嬉鬧時劃過手臂的發梢,這種有點可愛過頭的幻覺讓顧琮偷偷松了口氣,可以凝出更多的注意力繼續手上的工作。
低燒帶走了顧琮手上的精準度,他的意識先身體一步捕捉到了解剖刀即将劃偏的角度,那一刀最終被控制了方向,堪堪錯開了一個十分危險的位置,避免了晶核破損外洩。顧琮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自己的頭痛好像變得更嚴重了些。
……他的肌肉記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少年渾渾噩噩的想着,而且大概是幻覺真的加重了,他好像聽見了一聲細細的喵叫聲,軟綿綿的,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早上繞着自己轉圈圈的葉珀,也是這樣滿含憂慮的語氣,試圖阻止兄長的帶病上班。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有些呆滞,又有些恍惚的凝視着工作台上的某個方向。
那裡不知何時蹲坐着一隻虎斑紋的小貓,黑色的爪墊,尖俏的耳朵,坐的規規矩矩,将自己團成毛茸茸的一團。
因為昏暗的地下環境,貓眼擴散成圓圓的貓瞳,它盯着臉頰通紅的顧琮,又十分嚴肅的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