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一聲驚雷,混雜着盛夏燥熱黏膩的熱意,澆在身上,這種不涼不熱的燥濕天氣格外令人心煩。
柳府朱門緊閉,沒什麼行人路過,隻有側旁兩個石獅張揚舞爪地聳立着。
正中心跪着一嬌小女子,發絲淩亂,衣裳盡濕,與高調華貴的府邸格格不入,打眼一瞧竟有些像是個賴在門前讨要賞銀的潑皮乞丐。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兩個小厮合力推開了那道笨重的朱紅大門。
濛濛雨幕中,柳明珍穿着一襲鮮亮的牡丹花羅襦裙,裙擺打着巻,悠閑地跨過了門檻。
待到站定,她便懶洋洋地縮在油紙傘下,眉梢揚起,滿懷鄙夷地瞥向一步之外的“乞丐”。
粗略一瞧像是“乞丐”,可細看卻又覺地上女子眼眸潋眸,柳眉彎彎,生得一副濃麗妍豔的好顔色。
這般潦倒的境地,她腰杆卻挺得極直,沒一絲羞憤窘迫的神色,瓷白脖頸微揚,水珠順着淌濕衣裳,貼緊了窈窕身形,透出着股渾然天成的矜貴,将一身單調灰衣都襯得華麗了些。
柳明珍微眯起眼,嗤笑一聲:“我當是誰呢,原是南枝姐姐啊,怎地跪在這了,還不快快請起,若被母親瞧見了,怕是又要心疼難忍,叫人打發些銀子給姐姐了。”
南枝長睫沾滿了雨水,視線早已被層層厚重又細密的灰紗蓋上了,什麼也瞧不着真切。
搖搖欲墜間,一雙墜着玉珠的嫩黃繡鞋蓦然闖進了昏沉的視線。
她提起神,嗓音嘶啞,混在呼嘯的風聲中,微弱道:“我隻想再見母親一面,當面向她叩謝養恩。”
“養恩?”柳明珍驟然被踩中了脆弱的貓尾巴,聲音變得尖細銳利,充斥着濃濃的怨恨。
“你竟還有臉面說出這等話!若不是你頂替了我的身份,我又怎會在鄉下孤苦伶仃十幾年,靠給旁人漿洗衣物為生?母親寬宥饒你一命已是開恩,你竟還沒臉皮地肖想再見她!真将自己當成柳府大小姐了不成?”
南枝咬着唇,腦袋也像是被漿糊黏在了一塊,根本沒力氣思考她的話。
就在三日前,一鄉間姑娘忽而跪在了府門前,稱說自己才是柳家真正的大小姐,脖頸上挂着的銀鎖便是證據。
衆人瞠目結舌,半信半疑時,柳夫人鄭氏當即嚴審當年接生的穩婆,狠打了三十大闆後穩婆哭嚎着言明當年倉皇逃難一時粗心,誤抱錯了襁褓,将善堂内一孤女錯當成了大小姐,卻心憂懲戒不敢向夫人禀告。
穩婆說,真小姐後頸處是有一烏黑團狀胎記的。
柳明珍當即掀起發絲,與穩婆描述的一般無二。
于是,占了柳家十幾年寵愛的南枝當日就被趕出了府門,身上的绫羅綢緞,金銀玉器皆被扒下,成了街上一無依無靠的乞丐。
南枝自覺對不起柳家上下,可她還是想再見母親一面,當面叩謝十幾年養育庇佑的恩情。
柳明珍從袖口掏出一荷包,擡手猛地砸到她臉上,諷道:“這銀子想來夠你花一段時日了,還不快快拿着滾開,莫要污了柳家的府門!”
南枝臉上被砸出了一團紅印。
她怔怔垂眸,看着那做工精良的荷包,然後調轉身子,在沉默中俯首朝向那柳府牌匾跪拜。
額頭砸在濕漉漉的地上,沉悶又緊實的聲響在瓢潑大雨裡格外震耳。
南枝嗑了三個響頭,而後踉跄着站起身,沒看再那荷包一眼便離開了。
柳明珍面露訝色,意外她竟就無聲無息地走了。
原以為要鬧到母親出來瞧她才肯罷休呢。
“大小姐,繡娘将嫁衣送來了,喚您進去試試呢!”
小丫鬟滿臉喜色地朝她行禮。
柳明珍臉色柔和了些,再沒心思去琢磨南枝的意圖了,愉悅地在小丫鬟的簇擁下進了府門。
剛轉身,便見到鄭氏站在面前,身旁隻跟着一婆子,抿唇垂眸,也不知在想什麼。
“母親!”
柳明珍眼睛一亮,微提起衣擺,小跑着到她身前,雙手揪住她的臂彎撒嬌道:“今日雨下的這般大,母親怎地出來了?是特意來等我回去的嗎?”
鄭氏扯起唇角勉強朝她笑笑,擡手輕拍着她的手背。
“嗯。繡娘将嫁衣送來了,我瞧着樣式新穎,卻不夠貴重,便派人将房中收到的幾枚明珠拿出來加到嫁衣上了,你去看看,怎麼點綴合适。”
柳明珍更歡喜了,将腦袋湊到鄭氏肩上摩挲着:“母親對我真好。”說着,便迫不及待地擡腳穿過,一邊道:“我先去看看,母親也快些進房吧,今日風冷,再吹下去您頭疼的老毛病又該犯了。”
鄭氏應了幾聲,和王媽媽一塊站在雨裡,看着府門前稍顯幹燥的兩個小團。
好一會她顫聲道:“真要如此嗎?”
王媽媽抹着通紅的眼角,她是自小看着南枝長大的,心裡的滋味沒比鄭氏好受多少,歎聲道:“如今不下狠心将姑娘趕出去,若被揭露,到頭來還是要苦了夫人自己,您又該如何在府内自處?夫人,當斷則斷啊!”
“是,是……”
鄭氏喃喃着,尖銳的指尖劃過了掌心,沁出血痕:“是得下狠心。”
——
揚州六月,暴雨傾盆,每一顆雨滴狠狠砸淨石闆小路,将斜插的樹葉洗刷得郁郁蔥蔥。
南枝無處可去,又身無分文,隻得在城外的一處破廟安身,破廟先前供奉的是土地神,好些年沒清掃過了,房頂瓦片破碎不堪,好幾處都已漏了雨,在廟内積了雨窪。
幸而,土地神像前有碟幹淨糕點,估摸是途徑此處趕考的書生留下祭拜的,南枝聞了聞,沒什麼異味,便放心地捧在手心大口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