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房陰冷森然,隻有個小小的窗子透進光亮,讓人呼吸都覺壓抑沉悶。
老師傅接過銀袋,惶然拜了好幾下才敢告退。
南枝将視線從銀袋上挪開,也不知是哪裡生出的膽量,一股腦走到那屍首旁,半蹲下來細細打量。
這屍體是個壯碩的中年男子,滿臉橫肉的兇相,因整張臉被塗滿了暗綠色的漆,深沉又靜穆,實在像是畫冊裡青面獠牙的妖怪。
她輕嗅了下,愈發覺得這漆的味道熟悉。
索性壯起膽氣将白布再掀開些,直至露出屍首的上半身,那暗綠漆色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她微眯起眼,湊近,捏出了他指縫間的小小朱紅絲線。
此人穿着一身簡單的湛藍錦衣,腰間佩了枚玉佩,打着長長的細密紅穗。
這絲線和紅穗相近,粗略查看時,隻會以為是他身上掉下的一縷。
陳涿側眸,注意到那抹嫩黃裙擺在屍首旁鋪散開,上前,在她面前半蹲下身。
“這屍首是關鍵證據,别亂動。”
南枝隻當沒聽見。
她屏息凝神,滿臉掙紮,終于試探伸出一個指尖,輕輕碰上那截暗綠手腕。
很涼,比冰塊還涼,還帶着股陰氣。
她慌亂地收回手,終于确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這是綠沉漆,用草汁混入漆中讓顔色灰暗,呈暗綠色。用這種漆塗的毛筆最是光亮,綠瑩瑩的,像是剔透碧玉一樣,若塗在桌案屏風上,就更加光澤明亮了,光一照,上面畫的花鳥像活過來了一樣。”
她像是倒豆子一樣,噼裡啪啦地念道:“你看,還有這絲線,是缂絲,可珍貴啦,要用生蠶絲和彩色熟絲來回編織,還要用梭子劃出刻痕,費上一年都不一定能編完。我隻在佛像經幡上看到過,不過聽說也有人穿它織出的衣裳,肯定要花上不少銀子。”
陳涿微眯起眼,眉梢輕挑,盯着她靈動的神色道:“你不是失憶了嗎?”
南枝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茫然道:“對,我是失憶了,失憶了居然還能記得這些。”說着,她眨巴着眼,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仰起了腦袋。
南枝啊南枝,你可真是聰明,失憶了還能記得這麼多。
陳涿看出她眼角眉梢的自得,從喉間淡淡嗤了聲,将她手中的缂絲拿出,吩咐道:“高棟,派人去查驗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高棟接過:“大人放心,下官這就去。”
南枝眨眼,直勾勾地看向對面的陳涿,伸手,白嫩的手心向上,然後湊到他跟前。
陳涿怔了瞬。
在灰蒙蒙的殓房中,那雙圓眸顯得格外的亮,像是黑夜中閃爍的星辰,炙熱地盯上他的雙眼。
鮮亮的嫩黃花苞忽地歪着腦袋,拉長了尾音,綿綿道:“陳涿——”
他回神,長睫顫動,移開視線:“什麼?”
南枝笑容更加殷切了幾分:“剛才那老師傅說了那麼一點,得了那麼多。我說了那麼多……”
她見眼前青年神色輕淡,忙補充道:“但我可不是個貪心愛财的人,你給我一半就好了,好不好?”
那手心越湊越近,伴着一股清甜香味,幾乎快要貼到他臉頰了。
他閉了閉眼,驅開紛雜思緒。
再睜開時,又恢複了冷沉清冽的模樣,他從袖中拽出一錢袋,鼓鼓囊囊的,一眼就知分量不輕。
南枝的眼睛蹭地更亮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錢袋。
修長指骨緩慢扯開了綁結。
露出的居然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金燦燦的金葉子!
南枝按下心中激動,壓着嘴角,盡量擠出了個冷臉,仿佛對金葉子不感興趣般。
陳涿捏出一枚金葉子,擡眸就對上了南枝滾燙又炙熱的視線。
随着他的指尖挪動,黏在金葉子上的眼珠也一塊晃動。
他忽然覺得,方才用錯了方法,想要撬開這騙子的嘴太簡單了。
“想要?”
南枝掩飾般輕咳了聲,正色道:“我說了我不是個貪财的人,我猜你也不是個厚此薄彼,偏心眼的小人,既都給了那老師傅銀子,總不能什麼也不給我吧?”
陳涿:“……”
胡攪蠻纏。
他啟唇:“我問,你答。如實說,這枚金葉子就是你的了。”
南枝鄭重點頭。
“你既都失憶了,方才那些是怎麼想起來的?”
南枝皺起眉尖:“我也不知道。隻是一聞到那漆的味道,我就覺得熟悉,下意識想起了綠沉漆的名字,然後就說出來了。興許是我失憶前給木器上過漆,又或者是什麼地方做過繡娘,這才能這般熟悉。”
陳涿斂眉,憶起去年,她穿了身墜着珍珠的深粉襦裙,頭上戴着極其精巧的蝴蝶金簪,怎麼瞧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