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魯智深迷迷糊糊地入夢去。這次卻不是什麼陌生場所,是他熟悉的酒窖。他大喜道:好酒!順着香氣奔進去,一隻手似拎包袱般拎起酒桶,仰頭便吞吐起來。那桶内酒無休無止,他頭都擡得累了,不見些許減少。他把桶拿近了些,想看裡頭如何,卻沒抓穩,咣的一下被酒桶悶頭蓋住。那桶卻變成彌勒袋,将他卷入其中。
裡頭黑壓壓的一片,前方隐約有路,不知盡頭。他一步一颠地往前方挪,走得不耐煩了,也不見任何光源,況且酒湧上來,便要發作,對着黑黢黢的牆壁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大叫道:“日娘賊!再不放灑家時,揪出來就殺了你這鳥人!”又解下縧,把直裰帶子扯斷,脫得赤條條的,搶入洞深處去。
行不多時,遠遠望見彼岸一點白光。望着光處,拽開腳步奔将來。未得一裡多路,漸漸看得清了,卻是一個皎潔如月的少女。他酥倒在原地,隻得傍着黑牆蠕動,試圖逃離。才退幾步,後面傳來柔軟觸感,驚得他跳起。黑牆壁間又閃出白光來,少女形象逐步成形,正沖他微笑。很快,又有一個從牆内走出,躺着的少女也過來,三個人像見着餌料的魚兒一般靠過來,溫暖柔滑的烏發與香細的手指貼着他粗砺的皮膚遊弋着,觸感如淋甘露,讓他起了一身疖子大小似的疙瘩。
林黛玉抱住他的胳膊,迷人的黑眼睛自下而上瞄着看他:“哥哥,為什麼不理我呢?”另一個林黛玉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細語:“你好久沒來陪妹妹了。”第三個林黛玉主動倒入他的懷裡:“哥哥,人家什麼都準備好了,你真的不來愛我嗎?”
他低頭看去,忽然想起懷中的林黛玉已經被默認為是楊志的壓寨夫人,于是氣性上湧,一把掀開:“走開!”
林黛玉弱不禁風,被他掀到在地,再也無法起來。她哭了:“這又不是我的錯。”他聽了這話,無法反駁,後悔不已。
最後一點理智告訴他: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換作平時,他根本不會去欺負弱女子,更别說不耐煩地推搡了,做出這種動作的根本不是他!到底是什麼促使了他的轉變?是夢境本身的颠倒荒唐與不穩定性,還是根植在他心靈深處的不為人知的想法?他的心靈深處……他的心……他的心,簡直就是刑房、簡直就是牢籠啊!這座囚禁了千千萬萬個危險隐患的暗室正在接受上蒼的考驗,那些經不住少女溫香就快要分崩離析的鍍鏽的欄杆,已經無法阻止裡頭的思想犯了。殺人放火的話,這座牢籠尚且能關住,偷盜貪酒的話,更能輕易控制,唯獨思想和感情不行……思想和感情,那可是連朽木頑石的軀體都能鑽進去的東西……
“哥哥不需要愧疚,”被他推到地上的少女反而沖他微微一笑,“既然你不喜歡,就把楊志頂替掉吧。”他不敢回答。
眼前的林黛玉在視野中漸漸模糊,變成了一團白肉,像一顆玲珑漂亮的珊瑚,傾斜着,閃耀,移動,拱起,回環,搖曳,翻舞,然後滾落,消失了。他什麼也無法看不清了,隻能隐約聽到她細嫩的肌膚産生的摩挲,聽到她迷離的足音,聽到她可憐可愛的嬌喘,聽到她笑臉盈盈地叫他哥哥。那呼喚聲越來越響亮,如同漫山遍野的梨蜩在他的腦子裡嗡鳴不絕。黑暗無盡的隧道裡,滿是林黛玉的回聲。滿世界都是林黛玉在叫他哥哥。林黛玉不打算放過他。
四周單薄冰冷的牆壁忽然就像癌症病人的肝髒一樣腫脹起來,直到變得大如孕肚才停止生長。數不清多少個女孩從孕肚裡漸漸顯形,而後墜落在地。随後,她們變得愈發清晰,愈發鮮活,逐漸轉變成一個林黛玉的形象。全世界都變成了林黛玉。林黛玉在這暗無天日的世界的每一幀閃動裡,在紗窗花紋投射于地上的影子裡,在竹葉葉面上因陽光直曬而升起的藍煙裡,在每一陣微風的搏動中。林黛玉的眼睛就是夜晚,林黛玉的嘴唇就是天山。就在他仰起頭看林黛玉降生的那個瞬間,天地就朝他撲了過來,發出一聲強悍的虎嘯,将他淹沒。于是一切狡辯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那些最真切、最猛烈、最熱情、最原始、最蠻荒、最本能、最迷人的情欲與心願。
幾個時辰後,一陣普照大地的光将他從沼澤中拯救出來。
床上除了他以外,就隻有一灘無處可去的精龘龘液,和一束經窗戶過濾後呈平行四邊形的金色日光。一個象征着破滅之于美夢,一個象征着起始之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