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不禁想象了一下魯智深文绉绉的模樣,險些憋不住笑出聲來:“這倒是,魯師兄他們個個武藝高強,但都不像可以吟詩作對的人。”
黛玉忙擡頭說道:“可别小瞧他們,大頭領和三頭領都是識字的,雖然不曾念過書,卻悟性非凡,常常語出驚人呢!尤其是楊頭領,畢竟中過武舉,過了筆試,想必深藏不露,隻是未得良機施展、不被伯樂賞識罷了。”又笑道:“方才叔叔吟的這首詩,隻輸在措詞不美。可這作詩之事,遣詞酌句并不算頭等重要,應以立意為重,隻要真情實感了便是好詩。作詩做人都是如此,講究一個‘真‘字,切忌言清行濁、過分矯飾,依我看,叔叔的詩發自肺腑,一聽便知詩人此時的心境,縱使平鋪直叙,也足以動人。’’
林沖聽了,心情大好,便道:“如此說來,我倒成了個大詩人。以往從沒有人這般誇過,我也不常獻醜,今日卻不知為何,還想再作一首。”黛玉笑道:“隻顧放開膽子去創作,若有我能指教的地方,隻要叔叔不嫌棄,便一起讨論。”
兩人一邊走馬觀景,一邊探讨詩書。林沖向來隻愛舞槍弄棒,于讀書識字上隻是略勝常人,因過去隻與武夫相處,故而相較之下不顯優劣。如今與林黛玉稍加讨論,頓覺高下立判。原來如海夫婦将黛玉假充男兒教養,不使她裹小腳習女紅,一心使她讀書上學。林黛玉聰明清秀,僅五歲便念了四書,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之才,端的才高八鬥,滿腹文章。林沖敬佩讀書人,因此對她愈發心愛珍惜。
當時二人已到主山頂上,把馬拴好,走到武場上來。隻見一片闊大地域,戈矛排列成林,上千名兵将正習武演陣,堆積着疊痕褶襞的紅緞披肩像在陸地上飄揚的帆船,绯紅色的手套色澤也很漂亮。軍漢都系着反光耀目的腰帶,佩刀别在腰間,移動時铿锵作響。眺目遠望,一排排铠甲上覆蓋着由繁密的鐵片和柔軟的日光兩相觸碰所構成的金膜。兵将所到之處,日光與刀鳴交混,顯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機。林黛玉正要說些什麼,便聽得有人朝這邊呼喚。
隻見迎面一位軍漢走來,竟是一位少年将軍:身穿一領明金孔雀綠錦戰袍,腰間系着嵌山犀牛圖案玉帶,束着青色巾帻頭巾,腦後兩個紐絲小金環,腳蹬翠綠文武花靴。
真是:唇紅齒白雙眼俊,兩眉入鬓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将種是花榮。
端的這少年将軍外貌極俊,儀表清朗,威風凜凜,當世無雙。黛玉見了,料定此人必是那小李廣花榮,早聽許多人誇贊,果真名不虛傳。
花榮見禮道:“心閑無事,正好向林教頭讨教槍法。”又看了看林黛玉,說道:“想必這位便是林教頭寶眷,不如且請林姑娘觀武,做公正評判。”林沖欲言又止,猶豫一會兒,卻道:“今日事忙,況且我這侄女曬不得,隻得來日再與花将軍比試。”
花榮臉色微變,待要說甚麼,卻又說不得甚麼,思忖片刻,便與二人送别。黛玉看着花榮的背影,心裡好是奇怪。
黛玉閑玩了一天,晚上回後山去睡了。
翌日,正歪在床上養息,那花娘子忽然來訪,黛玉渾身酸痛,動彈不得,隻好讓出床位:“姐姐請坐。”花娘子便坐在床沿,問道:“看你是個身份不凡的千金,怎的院裡一個人也沒有?我都走到門口了,也沒人為你報知,這是為何?”
黛玉便把當初與侍從們路過黃泥崗,被單獨劫上二龍山的事情說了,又道:“山上女眷都是别人的妻女,怎能讓她們來給我做仆人?要是去劫道擄人,搶個丫鬟上來,就更沒人性了。起先我也很不自在,畢竟嬌養慣了,可時間一長,倒也能逐漸自顧自理,不需麻煩别人。”花娘子道:“雖然如此,大家閨秀沒幾個可供使喚的丫鬟婆子,也實在不像話,若是傳出去了,指定叫人取笑,失了體面。我明日便撥幾個人來。”黛玉忙阻止道:“多謝姐姐愛惜,隻是事出突然,我實在沒有準備,等下次身體好些了,再與姐姐商議此事不遲。”
花娘子看她形體嬌弱,玉肢慵懶,纖腰恹恹,大有不勝之态,竟看入了迷,半天才回神道:“哦喲,好可憐見的,我都不忍心為難你了。也罷,反正有我服侍你呢,也不急這一天兩天。我姓花,叫做花寶燕,山東青州人氏,你是這山上第二個知道我名字的人。你呢?聽你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黛玉報了姓名與籍貫,因問道:“花容将軍與秦将軍指定知道你的名字,如何我便成了第二個?”寶燕冷笑道:“秦明?他還知道我是個女的就不錯了!要是願意過問,我就去燒高香!至于别人,哪裡關心我的名字。不瞞你說,他們連我會射箭都不知道。”
黛玉微笑道:“姐姐百步穿楊,是我在山上第一個認識的神箭手。”寶燕笑道:“那算甚麼,射個靜物也能稱得上神箭?你是沒見過我騎射的本領。我若是個男人,看哥哥不自慚形穢麼!”又攜黛玉之手道,“其實我早聽山上的人議論過你了,連軍師都稱贊不已,說你文筆優美,文采飛揚,必定是個内外兼修的才女。我雖然認得幾個字,卻沒那個耐心和天分,因此羨慕你們這些才女。像你這般女子,落在重武輕文的山寨上,當真有些可惜!”
黛玉笑道:“據我看來,你已經是條理清晰、出口成章了,再靜下心來多看幾本書,豈不是做個允文允武的奇女子?”寶燕道:“哪有書呢,上山前便把過去的家當都棄了,上山後更是沒那個福分。”黛玉道:“我把在二龍山時的行李都帶來了,安置在後邊那座書房裡,一起去瞧瞧。”說罷,掀被下床來,寶燕趕緊扶住,攜她一同去了後房。
當下開了門,打起簾子,果真見窗下案上設着筆硯,書架上磊着滿滿的書。迎面一陣清苦藥味拂來,又有墨韻纏綿,花香萦回。
花寶燕足足驚呆半晌,因問道:“當初你便是帶着這些上二龍山的麼?”黛玉道:“是上山後買的。”寶燕問道:“那些頭領都沒有意見?”黛玉答道:“我是帶着家産離開江南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花費。”
寶燕又問:“你不拈針線?”黛玉嗤的一聲笑了:“做給誰呢?他們都是一套衣服、一雙鞋子、一把武器,走遍四季,我還巴不得他們多愛幹淨些。要是山上有人問起來,他們反倒一臉茫然:‘要不是你說,灑家都忘了換新衣服新鞋子了。‘”說完,兩人都笑岔了氣。
忽然外頭傳來動靜,兩人一齊出門,便有丫鬟來報:“山寨新有人入夥,道是秦将軍的表哥,請姑娘速去。”花寶燕跳起來喝道:“他的表哥,與我何幹!又不是我的表哥!這時候倒想起家眷來了?還記得我是他渾家呢?老娘偏不去,看他怎的奈何我!”那人面露為難:“可他們還等着姑娘出去拜哥哥呢。”花寶燕當時罵将起來,黛玉連連好言相勸,方才罷了,依然賭氣不肯去,自己去叫丫鬟侍候飯食了。
黛玉正要回屋去歇息時,卻聽得阮小七的聲音,便停住腳步。
當時那阮小七蹦蹦跳跳來了,見了她便笑道:“山寨來新人了,馬上要擺宴,走,一起去蹭吃蹭喝。”黛玉道:“人家才不至于落魄到要去蹭飯。”阮小七道:“那你不蹭便是,看着我吃可以麼?”黛玉止不住笑道:“沒事看你吃飯做什麼?”阮小七笑道:“看久了就習慣了呗。提醒一下,隻許看習慣哈,可不許看着看着就看上我。”
黛玉漲紅了臉,上來便要抓他,舉起小拳錘在他身上,努嘴說道:“你發瘋了!”阮小七哈哈大笑,拉起她便走:“行吧行吧,别打了,你力氣太大,痛死個人。要是這麼死過去,待會兒沒人給你劃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