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手上扭轉着帕子,急得輕輕跺腳,紅着臉啐了一口,說道:“你不是好人!隻學些貧嘴爛舌的,來戲弄我!”小七實是故意吓唬她,情知是自己惹的,因此說道:“給你個機會打我,打服了,我就賠不是,怎樣?”黛玉聽了,也不打話,舉起兩隻小拳就望他胸口上錘,嗔道:“打死你這爛了嘴的!”雨點似的一通亂打下來,半點痛覺沒有。阮小七紋絲不動,俯視着笑道:“好了,我服你了還不行麼?再不敢了。”
二人好不容易分解開了,那阮小七走到前面,又回頭說道:“我在前頭領路,你可别被我的背影迷倒,試圖占我便宜。”黛玉才歇停了,又趕上去要錘他。小七故作驚恐,笑着側身躲過,說道:“錯了錯了,再也不嘴賤了,饒過這一回。”黛玉扳着手說道:“剛剛才饒了!這回我若饒過你,再不活着!”便嬉笑打鬧着上來,半日才撒了手。
阮小七解下蓑笠,直入聚義廳内。
卻說之前秦明的表哥顔樹德來投梁山泊,到了山腳下,朱貴動問備細,又喚小喽啰吩咐罷,叫人去上山報知,一面店裡殺宰豬羊,管待好漢。山上晁蓋、吳用知道了,喚來秦明,秦明便使人去後山叫花寶燕,來拜伯伯,這才有了上回之事。
吳用與秦明親自來朱貴酒店裡接人,相見叙禮罷,上船望金沙灘來。上得岸,松樹徑裡,衆多好漢随着晁天王,全副鼓樂來接,迎上關來。各自乘馬坐轎,直到聚義廳上。
晁蓋問道:“早便通知了,怎麼還不見小七?教人以為咱們怠慢兄弟。”顔樹德趕緊說道:“承蒙晁天王厚待,小人從未受如此大禮,已是感激不盡,何談怠慢?”晁蓋還是不滿,正要說甚麼,那阮小七已跳進門來,喊道:“不需保正哥哥說,便來也。”
當時秦明眼裡掃了一圈,知花寶燕不會來了,但礙于表哥初來乍到,不便說些壞氣氛的話,因此隻把不滿之情埋在肚裡,氣得腦門疼。
晁蓋看阮小七領着黛玉來,驚得臉色大變,本待要說:“聚義廳不許女眷上桌!”卻又不好開口。一來,兄弟情分為重,這事駕到明面上,必定彼此尴尬,日後與林沖、阮家三人都不好來往了;二來,新有好漢入夥,正是預備宴席之時,如此大喜的節眼上忽然鬧這麼一出,誰都不體面,實是不明智之舉;三來,林黛玉上山前身份不低,便是秦明與花榮亦無法比拟,若非上了梁山,恐怕他們這輩子也别想摸到林府門檻,好歹義父女的交情,他得給個面子;四來,人已到了,凡事留一線,總不會錯。
晁蓋如此思忖着,廳内也是萬籁俱寂,衆人各有心思。
其中那個矮腳虎王英見着林黛玉,登時石化,呼吸凝滞,動彈不得,酥倒在原地,魂飛九天去了。得虧燕順嗓門大,動作猛,才把他拽回魂魄來,救得一命。坐定了,餘驚未消,不敢相信世間有這等人物,平生所見女子合起來竟也不及其萬分之一,因想道:若有機會一親芳澤,死了也值得,做夢都得笑醒。
王英正欲坐到林黛玉那一帶椅子上去,不想被阮小七瞪了一下,劉唐也飛過來一個白眼,似是嘲笑他沒出息。王英覺着心裡發毛,退回去了。
半晌後,晁蓋才道:“快坐。”
左邊一帶交椅上,晁蓋、吳用、林沖、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勝、石勇、杜遷、宋萬、朱貴、白勝。
右邊一帶交椅上,公孫勝、花榮、劉唐、顔樹德、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林黛玉。
秦明看了一轉,尴尬地坐在了林黛玉旁邊。顔樹德看了秦明一眼,若有所思。
當日大吹大擂,殺牛宰馬筵宴。林黛玉隻挑了幾筷子,吃了兩杯熱酒。酒至半酣,食供數品,衆頭領約去山前閑玩一番,回來再赴席。隻有阮小七留了下來。晁蓋任憑他去。
林沖回頭看了小七與黛玉一眼,待要說甚麼,胸口一團悶氣淤積着,卻不好發作,餘光瞥見晁蓋臉色,先自軟了,便悶聲跟着晁蓋離去。
待衆人都走了,黛玉确認無人能聽見,不會損傷阮小七的面子,才道:“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阮小七猶自坐在椅上,跷起二郎腿,一頭吃酒一頭說道:“保正哥哥仗義疏财,是個好男子,隻是有時一根筋,之前花榮來時,他也始終不信花榮能耐,非得射一箭才服。他剛才也沒别的意思,就是沒想通,日後習慣了就行。”
黛玉笑道:“多謝你如此善意,你待人是極好的,隻是……”小七打斷道:“我們是朋友。想必保正哥哥大度,不會在意這些事。”黛玉歎道:“雖說如此,方才還是傷了大家。我不知此處有這些忌諱,實在失禮,也不該圖一時心熱,就同你來。往後再不如此了。”
小七笑道:“是我叫你來,難道不給我面子?在乎别人的面子作甚,他們跟你沒關系。你隻需要和我有關系!”
黛玉也笑道:“我有叔父還在,你說什麼癡話?”
阮小七跳起來喝道:“他剛才一句話都不說,誰知道在想甚麼!是個有眼睛的都看出來剛才的事,他又不曾瞎!保正哥哥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更不是當年的高衙内,出來為你說兩句話,又不會掉塊肉!若是家眷不重要,之前又為甚麼鬧着非要接來!誰上山來是為了受氣的?誰不是為了一世快活!現在他快活了,他滿意了,卻專程讓你跑來這裡憋屈,像話麼!要是不愛家人,何不撒手放開?要是我的二哥和五哥被刁難了,我縱使死,就得拼這一口氣!誰能比過二十年的血親重要!依我看,你這幾日别搭理他,多給他點臉色看看,讓他知道,為人必須得有氣性!千裡迢迢從江南跑來投奔認親,不是為了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不需要他在那裡審時度勢,隻需要他無條件地支持你!”
黛玉聽了,也是心事重重,低下頭去,半晌才歎氣道:“反正不會再來了。”阮小七便道:“行,不想來就不來,你不需要和他們打好關系。”回頭看時,見她那雙黑眼睛熠熠閃光,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煤塊。幾滴淚珠點亮着她的眼睫毛。阮小七笑道:“你先哭完,之後再說。”
黛玉道:“誰會為了哭就一直待在這兒呢?”便拭去淚,露出笑容:“看,不礙事。”阮小七揮手道:“那走啊,帶你去我的水寨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