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與甯終于回過神來。
然而,他第一反應不是道歉,反而是猛地彈跳起來,大吼一聲,“離我遠點!”就紅眼沖進了廁所。
水流聲轟然響起,他将水流開到最大,瘋狂地洗自己的手,一副恨不得搓下來一層皮的模樣。
薛與甯生來就有潔癖,疊加崆峒buff,他一想到自己剛剛碰到了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人,還是個男人,就惡心地反胃想吐,手都搓紅了。
顧知歧看他屁股着火一樣蹿進洗手間,這才慢條斯理地撐起手,扶正了臉上那副拿來裝飾的半框眼鏡,又裝回應雪聲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樣。
“小應,你沒事吧?”
薛叔看着滿地狼藉,隐隐有些動怒。平時在家胡鬧就算了,居然還用繩子絆人,要是真摔出個好歹,怎麼辦?
何況和從前的老師不一樣,小應他可是觀察了三天,而且本來小應來的時候就有些猶豫,被薛與甯這逆子吓到了,跑了該怎麼辦!
顧知歧沒有握住薛叔伸過來的手,他自己站了起來,朝薛叔禮貌地一點頭,整個人看上去清冷自矜,“無事。與甯是有些調皮。”
薛叔收回伸出去的手,有些不太适應,甚至有些失落。
之前還是那麼乖的小孩,對他和顔悅色的,現在忽然冷淡起來,拉開了距離。
但是他又想起顧知歧對他說,在薛與甯面前,必須要保持冷淡神秘,絕對不能卑躬屈膝,才能叫他聽話,一時間隻能把心裡的失落壓下去。
要不是自己這兒子……
他沒能再往下想,因為剛回來的薛與甯聽見這句話,差點炸了。
與甯?操,他叫誰呢!叫那麼親密!
他手被洗的通紅,活像是恨不得蹭掉一層皮,很有報複心地故意甩了甩手。
上面未幹的水迹被甩出去,落在了顧知歧的毛衣上,是個很有羞辱報複意味的舉動。
薛叔本來還失落着,一扭頭,就看見自己兒子大不敬地往人家毛衣上撒水,差點沒壓制住脾氣,怒道:
“薛與甯!你給我道歉!”
他拎着自己兒子上前,推了他一下,“你以前怎麼作都行,但是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用魚線絆人,還往老師身上撒水!?
你從前不喜歡老師長得不好看,也不喜歡年齡太大的,挑挑揀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古代皇帝,在後宮選妃!可現在小應老師可是都滿足了你的要求,你怎麼還無理取鬧? ”
我無理取鬧?
薛與甯大概有幾年沒被薛叔這樣劈頭蓋臉地罵過了,一時間有些懵。
他想起剛剛在玄關時,看見顧知歧那個模糊的笑容,一時間心頭有個荒謬的想法生起:他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
這念頭讓他後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臉色青紅交加,提高聲音:“道歉?我憑什麼道歉,一個家庭老師而已!”
薛與甯今天穿着一身名牌運動服,胸前挂着長長的項鍊,脖,耳朵上還打了個黑色的耳釘,亮閃閃的,十分不羁地展現自己的個性。
他留着一簇小狼尾,露出一張精緻得像是校草的臉,一看就是個金枝玉葉、養尊處優的少爺,然而脾氣卻蠻橫得令人頭皮發麻,橫沖直撞,宛若地雷。
薛與甯知道薛叔就是想要讓管他,就是想要有人牽制他,讓他學“好”,可他生平最厭惡被人管教——那和被拴着狗鍊的狗有什麼區别?
他冷笑一聲:“他如果覺得今天受了委屈,就立刻滾,别礙事!”
薛叔氣得嘴唇發抖:“你!”
自從妻子離世後,他就一直把獨子寵着,雖然交流不多,可幾乎是有求必應,但凡薛與甯提出來的東西,他就沒有不答應的。
然而眼下,他卻在顧知歧面前這樣言行粗暴,這讓一直活在上流社會裡、講究身世涵養的薛叔臉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憑空扇了幾巴掌。
他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看了旁邊垂眉斂目、淡定不語的少年一眼。
少年站在牆角,安安靜靜,一言不發,毛衣上的小絨毛還被打濕了一點,愈發襯得人纖瘦脆弱,似乎一碰就倒,看上去很是無依無靠、弱勢無助,可是氣質卻又足夠清高,像是被雪覆蓋的寒梅。
薛叔面色一緊,怕少年被羞辱傷心,連忙安慰道:“對不起,小應,犬子太不懂事了,他說的話,你不要放心上。”
他愧疚得彎腰,“應雪聲”卻抿了抿唇,淡淡道:“無事,與甯隻是想和我打個招呼而已,可以理解。”
他順從地給了薛叔一個台階。
薛叔看着眼前少年那張如玉的臉,想起他的言辭溫和、體貼顧人、懂事乖巧,再和舉止絲毫不得體、言行絲毫不紳士的薛與甯對比,内心忽然産生了一點動搖。
……明明年紀相同,為什麼薛與甯就不能像應雪聲這般處事得體呢?
就像是頑石忽見明玉,他對自己的兒子,第一次,竟然産生了一點難以言喻的失望與不滿。
另一旁,薛與甯則難以置信地看着薛叔。心裡報警器嗡鳴作響,這老頭今天吃錯了什麼藥?
以往從來狗眼看人低,今天居然對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家庭教師道歉?還這樣尊敬的模樣?
——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他對顧知歧愈發警惕,可是薛叔的眼光太過嚴厲,他意識到自己此時再頂嘴,恐怕是真的下不來台,一根脊椎挺了半晌,才迫不得已地彎下來,“……對不起。”
這幾個字簡直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不情不願到極點。
顧知歧冷漠一點頭,心裡卻忍不住呵呵一笑,這人還真是與以前一模一樣。
高中時,薛與甯就是這樣的人,他潔癖很嚴重,旁人若是不小心走路撞到了他,他就會立刻擺上一副嫌棄至極的臉色,不停地用手拍自己的肩膀,身體力行地表達嫌棄與厭惡。
好似他是天上谪仙,不小心被龌龊肮髒的凡人膽大妄為地觸碰,什麼話都沒說,卻什麼髒話狠話都說了,而撞到他的人都會因為難堪而羞紅臉色。
鬧劇暫時畫上了休止符,樓下的狼藉被仆人收拾幹淨,第一節課就這樣開始了。
學習室定在書房。書房中擺放了各色各樣的青花瓷器,看上去優雅大氣,二人坐在書桌前,應雪聲扶了扶眼鏡,眉眼間一片清冷,像是落了層薄雪。
“我叫應雪聲,你可以叫我應老師。”
薛與甯反唇相譏:“你倒是夠自以為是。”
那名叫“應雪聲”的少年垂下眼,像是被他這句話傷到了,又像是沒放在心上。
離得近了,薛與甯才發現這人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像是兩簇小扇子,濃密卷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