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旁邊的小超市買了盒煙,順路把寄存在這兒的快遞取了,葉滿悶頭往小區裡頭走,形單影隻的。
這個門偏,路燈一直壞着,沒人修。
冬天的時候這裡全是冰,又沒燈,每年都會撂倒好幾個老頭兒老太太,一摔就是一個咔嚓。
年輕人走的時候也得注意,即便已經夏天,大夥兒都養成了看腳下的習慣,葉滿低着頭,專注走路,一邊往嘴裡含了口煙。
剛剛轉進黑暗裡時,他冷不防聽見一個聲音叫他,從身後傳來的。
這冷不丁一聲,葉滿吓得抖了一下,心慌慌地轉頭看。
一個高挑的人影站在幾步外,靠牆站着。
“韓競?”葉滿不确定道。
“剛剛說錯話了,”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傳過來,裹着夏天燥熱的夜風:“想着跟你道個歉。”
心跳因為那樣好聽的聲音悄悄加快,還夾着一點小驚喜,葉滿抱緊自己三塊錢拼的倆杯子,眯眼努力看清黑夜裡那個陌生的影子。
“沒有吧……”他有點不解,疑惑地說:“我沒覺得哪裡說錯了啊。”
韓競跟着他出來的,看他進超市,就等在這兒。
“昨晚那事兒,我不該那麼說。”韓競道。
“啊……啊,”葉滿反應龜速,溫吞吞說:“那個……我不是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大學生,沒錢讀書。”
韓競張張嘴,想說人家睡一晚上能賺多少錢你是半點數沒有啊,但是他沒說出來。
片刻後,他說:“菜上齊了,你不想在這兒吃,給你打包幾個帶回去。”
葉滿搖頭,即使和這人以後也不會見面了,他還是喜歡這人的風度,他彎唇笑笑,聲音輕快多了:“謝謝哥,不用了,祝你們在冬城玩得開心。”
說完後,他就調轉腳步,往小區裡頭走。
“葉滿。”身後那個陌生男人又叫了他一聲。
葉滿輕輕“啊”了聲,扭頭往回看。
然後,他聽到那人問:“你喜歡什麼樣的?”
葉滿心髒心髒被蟄了一下,呼吸微頓。
耳根子緊接着一陣赧然的灼熱,他低頭看自己剛刷的白鞋鞋尖兒。
沉默一小陣兒,他語氣平靜誠懇地說:“挺喜歡你這型的。但是我知道你不能喜歡我,以後咱也見不着了,你别介意。”
韓競舔舔幹燥的嘴唇,下意識伸手摸煙,摸了個空。
他又看那個長了雙貓眼的小年輕,但是看不清,他的模樣都隐藏在濃黑的夜裡,隻有指間一點紅光,煙靜靜在夏夜裡燃着。
這隻是他們見的第二面。
“好抽嗎?”葉滿又邁開步子繼續走,走出兩米,聽到背後男人開了口:“給我一根。”
葉滿忽然哆嗦一下,被煙燙了手。
在葉滿從小到大27年生涯裡,他的話真的非常少。
小時候姥姥會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比如狐狸報恩、黃皮子迷人、熊瞎子半夜偷小孩兒吃,最愛吃姓葉的,因為葉家沒好人,葉滿在姥姥家姓李,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李樂樂,姥爺取的,随他姓,但是沒人這樣叫過他。
有句話葉滿一直記到現在,姥姥說,人這一輩子,能說的話都是有一個定數的。
說夠那個數量,人就死了。
葉滿的話一直很少,倒不是怕死,主要原因是從來沒人耐心聽他說。
他小時候有時候會對星星說話,跟它們說如果爸媽今晚平安回來,可以把自己的壽命折十年給他們、如果姥姥這一次安全出院,可以把自己的十年壽命給她,說如果家裡的小貓可以活下來,他願意把自己十年的壽命分給它。
十年又十年,總是形單影隻的葉滿記不清自己許出去多少十年,每每此時,他怕自己的壽命折沒了,所以說完立刻閉嘴,試圖用少言寡語來延長生命。
如果姥姥說的是真的,那麼葉滿一定可以活很久很久。
他現在就在進行長壽訓練,嘴巴開合好幾次,沒發出聲兒來。
這會兒時間還不算晚,但是這是個老年小區,這個時候小區裡已經沒什麼人在外面了。
彩虹色的幼兒園黑乎乎,路燈沿着小廣場邊緣畫了個弧,太陽能路燈的昏黃光線沒法子将整個廣場點亮,隻濾下一層朦胧薄光看什麼都不真切。
蛾子繞着路燈底下飛,紛紛揚揚,劃出的弧度像落雪一樣。
小廣場上散着幾棵長勢茂盛的樹,每棵樹周邊都圍着一圈兒木頭做的休息座位,白天的時候總是有不少老頭老太太在這兒納涼,這會兒就倆人。
葉滿雙手抱着自己的杯子,低着頭,白鞋底輕輕在石闆地磚上一蹭一蹭,發出細微沙沙聲。
六月份北方還在飄楊絮,雪白的棉花輕輕飄過他的發梢,帶來了一股薄荷煙味兒。
和他隔着這個樹圈座椅的四十五度角位置,坐着一個陌生男人。
他微微彎着腰,胳膊肘撐在長腿上,低頭抽煙。
“我……”葉滿腼腆地輕輕說:“今年二十七。”
夜色沉寂着,夏蟲在四面八方叫,背後楊樹葉的綠色清新氣味很好聞。
韓競平穩開口道:“我三十六了。”
葉滿:“不算大……”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又繼續道:“我淨身高175。”
韓競:“191。”
葉滿小小吃了一驚,喏喏應了聲,試探着套取自己想要的情報:“我是漢族。”
韓競吐出一口煙:“我也是。”
“我以為你是……”葉滿抿唇:“你看起來長得不太一樣。”
韓競:“我有塔吉克族血統。”
葉滿轉頭:“少數民族嗎?”
這是一句廢話啊,葉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