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車裡有淡淡的尿騷味兒,但是葉滿并不介意。
他們上了高速,這會兒路上沒什麼車,一路坦途。
兩側是黑漆漆的夜色,像是沉寂的荒原,那麼孤單。
握在掌心的手機震動一下,他遲鈍地從窗外收回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
是爸爸又發來的消息:“兒子,什麼時候到家?吃飯了嗎,我剛給你買了烤鴨。”
這一路上,他已經打了三通電話,發了
葉滿呆了一會兒,慢吞吞回複:“到家都半夜了,你們先睡吧。”
爸爸:“哪能睡?你在路上,我擔心得睡不着。”
葉滿想要說點關心的話,可他實在覺得難以出口,隻能不再回。
聊天界面有很多條未讀消息,多數是工作信息,他機械地一個一個點掉。
手指在一個對話框上懸了片刻,那條對話框沒有更新,韓競沒再給他發消息。
葉滿沉默片刻,手指輕輕落下。
長按,删除對話框。
于是,他們相識以來的所有聊天信息,都消失了,就像第二天的大掃除,把韓競存在過的痕迹一點點抹除一樣。
他不敢睡覺,怕司機犯困,那條路太遠了,到地方都半夜了也未必能找到地方休息,他決定再給這位司機加點錢。
十一點多,到了家門口,大門正敞着,家裡那兩間小平房亮着燈,窗簾沒拉,外面總是比裡面看得更加清晰,能看見爸爸正在屋裡走來走去,像是在焦慮一樣,媽媽在廚房忙碌。
大概是聽到聲響,兩個人一起跑了出來。
葉滿下車,多給司機塞了一百塊錢,彎腰跟裡面的人說:“往東六裡有個鎮子,那兒有招待所,辛苦你了。”
司機樂呵呵接了錢,說自己直接回冬城,就掉頭走了。
而葉滿心裡卻有一點不好受,他看着車遠去的光線,就像這個沒有路燈的陌生鄉村裡一盞孤獨的燈,深夜一個人在為了生活奔忙,二百多公裡的路,司機得一個人在深夜裡跑回去。
他已經付過錢了,他也多給了一百塊,可他還是内疚,或者說他很容易把别人的感受投注在自己身上,替别人感到壓力、孤獨和疲憊。
他總是這樣。
爸媽迎了上來。
對于他回來一趟花了五六百塊的事兒,媽媽非常不滿,她一直在唠叨,葉滿走到哪裡她唠叨到哪裡。
葉滿很困。
他想去姥姥家看看,但是姥姥家的燈已經滅了,隻能跳過牆進去,趴在窗邊偷偷往裡看。
手電燈光照進去,他看到半年沒去的姥姥家的地上,多了一幅拐杖,還有一個輪椅。
這讓他有點難過,他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他好像還是個孩子,但姥姥已經老去了。
“别說我兒子。”
爸爸笑着訓斥喋喋不休的媽媽,給葉滿倒了水,笑着說:“我兒子愛做什麼做什麼。”
夏季的鄉村夜裡總是吵鬧的,夏蟲和青蛙像星星一樣,分布在田野與山間,叫起來時就織成了網,此起彼伏,有自個兒的調調,風吹過作物和樹林的聲音刷啦啦,很像像海浪翻湧的聲音。
這樣的背景音裡,村子裡的人都已經睡下了。
爸媽高高興興說着話,互相打趣,和睦又溫馨。
葉滿太累了,他臉上甚至沒辦法撐出太大的笑意,吃飯速度很慢。
爸爸留意到他的臉色,關心地詢問:“兒子,是不是工作不順心?”
葉滿搖搖頭。
“不順心就回來,”爸爸說:“爸養的起你。”
葉滿笑笑,沒吭聲。
爸爸拍拍他的肩:“你得學着堅強點,你看我年輕的時候,每天幹那麼重的活兒也沒像你一樣。”
葉滿心底湧出一股子焦躁,他讨厭這個人的說教,而且他沒有什麼不順心,他隻是累。
蛾子繞着鎢絲燈泡飛舞,陰影一起一伏落在飯桌上,葉滿打斷了爸爸像教育三歲孩子一樣的語調對他的耐心教導。
葉滿三歲時隻收到了來自這個人的恐怖毆打與攻擊,生活在恐懼之中,沒有人對他慢聲細語說話,他現在已經二十七了,他已經不是小孩兒了,可他得到了這樣的待遇。
他除了可笑荒誕與嫌惡,沒有任何其他感覺。
他慢吞吞說:“我就是路上有點累。”
媽媽解救了他:“給你鋪好床了,快去睡吧。”
葉滿很累很累了,卻根本睡不着。
他的身體很沉,腦袋裡有一根神經一閃一閃地疼,就像是有個看不見的小人在裡面,一會兒就彈一下。
家裡還是原來的老房子,但是葉滿已經不和爸媽一起睡了,他睡在一張折疊床上,在大堂靠近門口的位置,這裡他能聽到蟬鳴聲很大,幾乎貼着他的耳朵在叫。
爸爸已經完全變了,他不再像葉滿小時候那樣頻繁打人,不會拿着菜刀砍媽媽和自己,不會開車撞他們。
恍恍惚惚間,葉滿有點想不起來爸爸有多少年沒對他動過手了。
枕側的手機忽然震動一下,葉滿遲鈍地點開看,是韓競發來的。
他眯着眼睛,微涼的指尖摸着那行字,一個一個看過去。
韓競:“小滿,我給你買了個禮物,明天就到了。”
他知道葉滿失眠,這個時間或許還在睜着眼睛。
葉滿在心裡說:“我不要。”
韓競沒再發消息過來。
葉滿斂眸,關掉了手機屏幕。
太陽升起時,天邊總是先紅一塊兒,鄉村和城市的清晨不同,五點鐘多數人家就已經起了,開始一天的勞作。
葉滿不喜歡太陽剛起來那會兒,因為爸媽總是早早起來,一言不發地忙碌,大部分時候他們心情都不好,葉滿如果早起,多數會被罵礙事,如果不起,他就會非常愧疚。
因為那往往伴随着爸媽的那種話——“我們努力都是為了你”、“我們是因為你才這麼累的”、“真享福啊,躺在那兒就有人伺候。”
露水從向日葵的圓葉子上滾落下來,麻雀在屋檐上叽叽喳喳。
葉滿躺在折疊床上,閉着眼睛,他聽到爸媽輕手輕腳的忙碌和交談,爸爸說小聲點,别吵醒他,媽媽走過來,在葉滿身旁放了她洗幹淨的、葉滿曾經穿過現在不稀罕要了的舊衣裳。
葉滿眼眶一陣酸漲,他覺得生活很美好,可又有什麼,強壓在這種感覺之上,他無法踏實去體驗這種溫暖,他覺得這種美好像是架在空中的樓閣。
爸媽都去了院子裡,他才睜開眼睛,沉默地換好衣服,那些他早就抛棄的衣服被媽媽保存得非常整潔,和她那少數幾件外出才會穿的體面衣服放在一起,好好保管。
有一種木頭櫃子特有的悶氣。
他穿着這件衣服去了姥姥家,姥爺已經七八十歲,但是仍然硬朗,一大早就在院子裡忙碌,澆水除草。
看葉滿回來,立刻停下動作,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上稍微露出了點笑模樣,揚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葉滿也吼了回去:“昨天晚上!”
姥爺的耳朵聾了挺久了,記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葉滿在他身邊長大,可有些變化他隻是懵懂無知。
姥爺點點頭,又低頭繼續勞作,葉滿和他沒什麼話說,即使已經半年沒見了。
他進了姥姥家的房子,小磚房裡頭落了一層油膩膩的灰,粉色的蒼蠅藥被裝在碟子裡,放在地上,裡邊倒下一層黑乎乎的蒼蠅屍體。
姥姥坐在炕頭,蒼老的臉上泛紅,那是高血壓導緻的,她正發着呆,葉滿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是想自己癌症死去的大兒子,還是早就移居深圳,一年也不會聯系她兩次的兒子。
或者,她是在想自己的腿,以後或許離不開拐杖,離不開家門了。
葉滿有點想哭,姥姥說他眼窩子淺,一個男孩兒,卻總是愛哭,他上網查了,人家都說這叫淚失禁。
他走進屋子,姥姥這才看見了他。
她立刻笑起來,可葉滿總覺得她呆呆的,眼睛看着自己,卻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