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滿很怕她不認識自己了,走過去,蹲在她腳下,彎唇說:“姥姥,你腿好點了嗎?”
“你怎麼回來了?”姥姥笑呵呵說:“我沒事啊。”
葉滿看見,姥姥的腿正在發抖,即使她正靜止着,她的腿仍在不斷發抖,以肉眼可見的頻率。
葉滿小時候會和表弟一起給姥姥按摩腿,那時候姥姥很能幹,她會繡花、做鞋,也能上山下田,晚上昏黃的燈光下頭,他給姥姥捏手骨節、捏腿,姥姥說:“明天要下雨了,因為關節開始疼了。”
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已經離開了這個老房子,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就像被遺棄在歲月裡的一尊土雕像。
葉滿碰她一下,都怕把她弄壞了。
他還是哭了,趴在姥姥身上,哽咽着哭,沒出聲來。
屋子裡那顆十來年的老月季開着花,年年就那麼一兩朵,夏天的風從窗外吹進來,搖曳着花枝,些微攪動這滿屋子陰悶的潮氣。
姥姥的手搭在腿上,她低頭看葉滿,用一種茫然的語氣說:“哭什麼?”
葉滿沒說話,她又說:“你也不嫌棄我身上不幹淨。”
葉滿怎麼會嫌棄呢?
他撸起袖子,利索地收拾起了房子。
櫃子、電器、髒衣服,一樣一樣擦,一樣一樣洗。
姥姥看着他忙來忙去,偶爾搭句話,葉滿回一句,她都好像要想好一會兒似的。
等弄完了,屋子裡亮亮堂堂,已經快中午了。
他累着了,爬上炕,躺在姥姥的枕頭上睡着了。
再醒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姥爺做好了飯。
葉滿不喜歡他做的飯,總是亂炖。
他有點懊惱,本來應該他做的。
剛搬了個凳子坐下來,媽媽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吃。
葉滿讓他們先吃,陪兩個老人吃了午飯。
他預備下午帶着姥姥出去透透氣,有輪椅也方便。
跟姥姥說好了,他才回了家。
往南一百來米的距離就是他家,回到家時,媽媽還等着他,爸爸沒在家。
葉滿随口問了句:“他去哪了?”
“去城裡了,有人雇車,”媽媽說:“應該快回來了。”
家裡很無聊,葉滿沒有玩伴,那些同齡的孩子要麼結婚了,要麼在外飄着,發展都比葉滿要好。
他終究成了爸爸口中的廢物。
他又坐下陪媽媽吃了一點,聽她說表弟前些天又回南方了,說他現在過得多威風,都創業了。
葉滿想告訴媽媽中彩票的事兒,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事兒很難跟爸媽說出口,好像有什麼阻礙似的。
“你知道嗎?”媽媽吃菜隻吃盤子裡的蔥姜蒜,主菜一口不動,即便菜很大一份,即便葉滿不愛吃那道菜。
媽媽說:“李平要結婚了。”
葉滿夾菜的動作一頓,斂眸說:“你吃點菜。”
媽媽:“我這不是舍不得吃嘛,省一點給你吃。”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她總是做這樣的事,一件無意義的事,一句随口的話,就讓葉滿充滿愧疚。
媽媽繼續吃她的蔥姜蒜,說:“我剛剛說李平要結婚了。”
葉滿盯着那盤足夠三四人吃的土豆雞翅,說:“我不關心。”
媽媽啧啧道:“人家現在可牛了,成了個護士,一個月七千呢。”
葉滿咬了下嘴唇,淡淡說:“别說他了。”
媽媽興高采烈地說:“你認識他老婆不?你們高中是一個學校的。”
葉滿:“我不想聽别人家的事。”
“小兩口看着關系可好了。”媽媽:“十一結婚,你去不去?”
葉滿的手有點發抖,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溢出,越來越濃,幾乎沖出他的腦殼。
他放下筷子,有些尖銳道:“不要再說了!”
他太難受了,每一次他都要和媽媽說好多遍,她才能真正聽一下自己的訴求。
比如他小時候不愛吃面條,每一次超過半碗就會生理性惡心,爸爸不在的每一天晚上她都問葉滿,明天吃什麼。
葉滿說想吃肉。
媽媽忽略他的話,問:“面條行嗎?”
葉滿說他不愛吃面條。
媽媽第二天做飯前,又會說一遍:“咱倆做點面條湊合吧。”
葉滿再次說他不想吃。
媽媽把面拿出來,自說自話:“咱倆吃點面條就行了。”
直至葉滿崩潰,小小的他站在一旁,大哭着說:“我不要吃面條,我不想吃面條!我吃面條會胃疼!”
可面條已經做好了。
他不想聽一個欺負過自己的人過得多好多好,媽媽明知道自己被他欺負過,根本不會去參加婚禮,他更難過的是媽媽從來不聽他講話,直至他大發脾氣。
媽媽連忙小心翼翼地說:“吃飯吃飯,不說了。”
葉滿已經沒有任何胃口,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差,就想有一團火,忽然噴發出來,又因為頃刻沒了針對物,隻能隐隐灼燒着自己的心髒。
人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是真的會喪失味覺的,葉滿現覺得嘴裡的東西就像蠟一樣難吃。
他緩了口氣,低頭,繼續慢慢吃。
媽媽不再說話,就像每一次被爸爸訓斥後的樣子一樣,小心翼翼的。
這讓葉滿更加難受,明明窗開着,充滿蒼翠綠色的清新空氣正在流通,他卻覺得窒息。
他内疚自己不該發脾氣,恐懼自己終于變成了爸爸一樣的人。
沒過多大會兒,大門外響起了車聲。
葉滿悶着頭,沒有向外看。
有男人吵吵嚷嚷的交談聲從院外傳過來,葉滿的心髒順時捏緊,覺得鼻腔裡都是那種臭烘烘的酒味兒,還有,一種恐懼的厭惡。
腳步聲走近,紗門被推開,爸爸和三叔走了進來。
葉滿沒有向親戚打招呼,因為他沒禮貌,而且對于這些從小到大并沒有對他有過什麼寵愛的長輩們有什麼感情。
小時候這種行為會讓爸爸生氣,他認為葉滿不是場面人、給他丢臉。每次見親戚時都要冷着臉給他使臉色,讓他怕得戰戰兢兢,渾身發抖,隻要出了門,親戚看不到的地方,或是樹林,或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他就會用大巴掌抽葉滿,用腳踹葉滿的頭。
葉滿村子裡有個大頭娃娃,是個智商不太好的男孩兒,他三歲的時候不小心被家長開車壓過腦袋,以後就長不高了,而且腦袋還越來越大。
葉滿怕自己也變成那樣,就蜷縮在地上用力抱着頭,求他不要打了,别讓自己變成大腦袋。
現在爸爸不會這樣了,他用一種很驕傲的眼神兒看葉滿,笑得心滿意足,醉醺醺的大舌頭張揚地問:“怎麼了兒子?看着不高興呢?”
葉滿試圖笑笑,可一呼吸他就能嗅到那種讓人作嘔的酒味兒。
葉滿低下頭,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