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也不在意葉滿忽視他,搖搖晃晃對葉滿媽媽說:“跟你說,别欺負我兒子,這是我家寶貝。”
葉滿覺得這個詞彙太羞恥了,以至于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種詞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家庭,太肉麻也太親近了,有種邊界被入侵的強烈不适感,葉滿甚至想要沖上去捂住他的嘴,把那兩個字塞回去。
媽媽皺眉說:“你别喝上點酒又沒完。”
不像以前,這樣的抱怨說完,爸爸就要兇狠地打人了。
現在的他,以一種寵溺的語氣溫柔地妥協:“行了,都嫌我煩,我家裡地位最低了,賺錢給你娘倆花。”
有親戚在這兒,媽媽嗔他一眼,就好像這年近花甲的倆人一向這樣恩愛,陽光曬進來,就像這個家庭一向這樣溫馨和睦,就像隻有葉滿,還活在那個總是遍體鱗傷戰戰兢兢的小殼子裡。
“你别欺負你媽,”爸爸心情好,又故作訓斥的說:“她隻能我來欺負。”
“你憑什麼欺負她!”
葉滿幾乎是應激而出的一句極冷極冷的話,讓場面順時靜了下來。
爸爸臉僵了一下,親戚看着氣氛尴尬,推爸爸進門了。
葉滿充滿厭惡與憎恨的眼神被爸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爸爸沒說什麼,媽媽低低跟他說:“别氣你爸,他身體已經沒以前那麼好了。”
葉滿低下頭,魂不守舍地戳着碗裡的白米飯。
葉滿沒想氣他,他就是忍不住,他控制不住對那個人産生對抗情緒,就像面對一生最大的敵人,那個人做什麼葉滿都覺得厭惡,厭惡到從心底湧出一種強烈的惡,他甚至想,自己和那個人前世一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今生才會這樣互相折磨。
爸爸隻要在家裡,葉滿就不喜歡在家裡待着,否則他會覺得整個空間都很緊繃,他的一舉一動都會非常緊張,要關注爸爸的臉色才敢進行下一步動作。
即使他隻是想要喝一口水。
他去了姥姥家,兩個老人家已經開始睡午覺了。
葉滿脫掉鞋,爬到兩個人中間,在那沒了被罩的陳年被褥上躺下。
姥姥聽到聲響,睜開眼,輕輕說:“你也不嫌我不幹淨。”
夏天的風吹進來,就像姥姥的聲音一樣安穩。
葉滿彎起唇,說:“我給你揉揉腿吧。”
姥姥笑呵呵說:“睡吧。”
明天早上他就要趕火車回冬城了,和同事彙合。
他也隻能在家裡待這一天。
葉滿睡不着,他上午已經睡了。
他又打開了手機。
手機上有一條快遞的短信息,上面顯示到了一個包裹。
葉滿沒買過任何東西。
抿唇看了那條消息一會兒,輕輕點擊屏幕。
電話顯示已撥出,嘟嘟嘟三聲響後,對面接起。
“喂?”葉滿聲音很輕地說:“這個号碼的快遞,幫我拒收吧。”
他又睡着了,睡了不到半個小時,庭前樹影已經不動聲色東移了一個角度。
姥爺在看着無聲電視,因為他認為沒聲音省電費,有時候葉滿加一點聲音姥爺就會訓斥他浪費電字,但是大哥哥放出聲音姥爺就不會說。
葉滿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是外孫,比他的孫子多了一個“外”字,他永遠隔着一層親。
這也導緻姥姥也隻能看無聲電視,姥姥不識字,所以隻能看圖畫,大多數時候,姥姥都是盯着電視靜靜發呆,葉滿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懂。
他把輪椅翻了出來,推到門口,想要帶姥姥出去,姥姥卻又犯起了懶,她咬着一截兒榆樹條,搖搖頭,說:“不想出去咯。”
葉滿覺得,現在姥姥和自己有一點像,她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别人進不去。
他覺得很難過,又着急。他想着,明明他就坐在姥姥面前,可為什麼看她那麼孤單,自己卻找不到門進去抱抱她呢?
院子裡比葉滿小幾歲的大樹已經長得很高,茂密的葉子在風中嘩啦啦響。
他和姥姥說一些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實在無聊,隻能胡編亂造一些,比如把别人身上發生的得意事安在自己身上,比如說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去越野了,事實上他根本沒去,姥姥聽不懂“越野”,但是聽見葉滿說,就會努力集中注意力。
就像幼時,姥姥終于得閑的時候會陪在他身邊,就這樣坐着,跟他一起翻花繩。
現在輪到他不忙的時候陪着姥姥,可他已經離開家了,這樣的機會一年沒二三。
一直到太陽西斜,葉滿給兩個老人做了一桌子飯菜,兩個人吃飯時是不交談的,安靜得要命,不再像二十年前,兩個人常常争吵,姥爺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姥姥邊哭邊收拾。
人老去以後,真的沒有意思。
葉滿想,自己在變老之前就死去吧。
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心中沒有一刻安甯,他過去的二十七年裡,每一天都過得非常痛苦,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