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後,辦公室内。
蘭先生無端想到了時敬之幼時候的事。
其實那也不是他親眼所見,有很多故事都是道聽途說。
傳說時敬之生下來就沒有人看顧,時先生在前線進行變異植物清掃工作,時夫人在他出生七天後奔赴戰場協助丈夫。
所以幼年時代的時敬之是在科學院的人類幼崽培養室中長大的。
他是那裡面最能哭的孩子。
曾經有老人形容他哭起來像唱京劇,一種看似古老的戲劇。
她們眼含慈愛,開着似乎無傷大雅的玩笑,說他哭像唱戲,因為他哭起來的特征那麼鮮明,因為每次這台高音喇叭都會扯着嗓子大哭,因為每次哭都聲嘶力竭、一唱三歎,一定要哭岔氣,直到再也哭不出來才停止。
他哭,無一不是嚎啕大哭。
他會因為某個很小很小的事情,默默無聲地哭。
可是一旦靠近他,随意說一句不留神的、尋常的如同關切的問話,他就像是得到了赦免,張開憋着嘴巴和嗓門,放聲哭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傷心與委屈排空。
敏感,心細,内心世界的豐富遠大于外表流露。
而最多的,周遭人對時敬之最多的評價,是聽話,那是個聽話的孩子。
無比懂事,無比聽話,從來不吵不鬧,不打架,不罵人,不搶東西,不提過分要求,講禮貌,講整潔,會在大人們領來常住時對着工作人員挨個問好,闆闆正正地叫哥哥姐姐。
那真是很多年前就流傳出來的,别人家孩子的樣闆了。
他是peer pressure的天花闆!在某次聚會上,鄭泊豪嚷嚷。
那時候他一手搭在蘭先生肩膀,一手端着酒精飲料,一副稱兄道弟的架勢,仿佛沒什麼不對。
因為不同人對不同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衆人在哈哈大笑,議論紛紛,指指點點,蘭先生也笑,去找人群中心的人物,時敬之臉上帶着得體的、長輩最喜歡的笑容,光芒閃耀。
他有靈氣,但更不可多得的,也更加令人羨慕的,是眉眼間那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穩。
他躬身,同衆人很有節制地道一聲謝。
蘭先生感覺那笑容灼熱人奪目,真的燦爛又招人仰望,并且最最符合大家的期望,仿佛隻要看到這個笑容,所有人都會滿足,看啊,我們想要的從來沒讓我們失望。
那次聚會的後半場,時敬之跟在時氏夫婦的背後離開,時先生氣勢冷峻,面容堅毅,是很威嚴的長相,時夫人小巧雅緻,卻不施粉黛,不苟言笑,蘭先生看着那三人行,感覺三人自成氣場。
那是旁人都無法融入的、規整的存在。蘭先生有些失望地想,其實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他向停車位走去,又猛然頓住,重新回望,時敬之沒有上車,他站在車邊說了什麼,靜靜目送車輛遠走。
等那輛車完全駛出大門,他才轉身向着街邊的垃圾桶走去。
他選了個燈光黯淡的死角,随便靠在牆邊,随手拽開領帶,那溫莎結打得标準又漂亮,他拽了好幾下才拽開。
然後他靠着牆,目光透過垂下的碎發随意打量來往車輛,在亮了又黯的車燈掩映下,嘴裡吹出一個碩大的泡泡。
蘭先生這才後知後覺,他在吃泡泡糖。
時敬之聚會的時候不怎麼說話,臉上挂着标準的微笑,颔首握手,氣度清貴,可是不說話,因為他在吃泡泡糖。
蘭先生再次回想,有次見到了時夫人,她有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小巧玲珑的女人英姿飒爽,那時候她昂首闊步,氣勢如虹,踏上一輛越野車遠去,一切動作幹脆利落。蘭先生直覺地沖她身後望去,看到一個孩童。
三歲的時敬之淚眼朦胧,雙手還伸在空中,那是個擁抱的姿勢,他似乎環緊了大人的腿,又被掙開,于是掙紮着向前撲騰,跌跌撞撞,努力去抓吉普車的後車箱。
那是個很危險的動作。他身後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他,吉普車飛速遠去。
那是大學新研發出的試驗品新能源車,車速快到離奇,蘭先生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快的車。
他有些恍惚地意識到,太快了,快到毫不留情,簡直有些殘忍了。
他繼續望,那個孩子身後有位管家式的老婦人抱緊他的雙腿,不讓他走,嘴裡嚷嚷着:“…小敬乖,小敬乖,媽媽要去上班……”
她塞了一把綠色的草放進時敬之手中,一隻手就可以将幼童小小的手環緊,這樣就像是時敬之攥緊了一把綠植。
“看!你看哇!小兔子!狗尾草編的小兔子!我帶你去找小兔子玩好不好?!……”
“不好!!不好!!!”時敬之是很傷心的。
他哭得太起勁,漂亮的大眼睛腫脹無比,隻留下一道醜陋的細縫。
時敬之趴在婦人肩頭,啞着嗓子說:“已經答應過我一次了……上次就說好了要帶我去玩的……上次說好了的………說話不算話!!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他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哭聲巨大,顯得傷心是那麼鮮明,透露出被摒棄的絕望。
那個婦人呈現彪悍的做态,粗枝大葉無比豪爽。
時敬之在掙紮,不停掙紮,他想掙開那把綠草,卻被抱緊轉身離去。
蘭先生看向那個方向,隻能看到婦人肩頭一簇柔軟的黑發。
她抱着他鑽進艦艇,艦艇發出啟動的轟鳴聲,把一切都蓋住。
那個孩子似乎在講什麼,但是隔得太遠,蘭先生聽不清,于是看了幾秒,他便轉過頭,随手按開通訊器,無聊地刷着社交網絡。
幾秒鐘後,他聽到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大哭。
嚎啕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來,蘭先生忍不住又回望,卻隻捕捉到艦艇上天的背影。
他下意識沖路邊看去,果然尋到一束零散的綠草,狗尾草編的小兔子被遺棄在地,被所有人遺忘。
他到現在都無法得到答案,當年那個孩子到底在說什麼,那幾秒的時間裡到底說了什麼。
他努力去回想,猜測,隻看到一個小小的剪影,漂亮的小孩脆弱又柔軟,縮成很小的一團。
他被抱着遠離,直到最後都不肯放棄,拿出全身力氣去張牙舞爪拳打腳踢,然後他失了力氣,顫抖着,嗫嚅着,把所有眼淚吃進嘴巴裡。
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不好。”
“不好。”
最後在蘭先生的記憶中浮現的,是時敬之清瘦孤寂的側臉,他閉眼仰頭,吹着巨大的泡泡。
泡泡碎了,在那個瞬間,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寂寞自四面八方籠罩,充塞于天地之間。
是寂寞。
陳冷的寂寞,于無聲處把時空切割,在蒼穹下割出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遠離人群,再從吵嚷的茫茫世間中捉一個特定的人放在那上面,在他周遭,空氣被抽離,一切聲音都遠去了,隔得那樣遙遠。
他竟然是這樣無聊。
蘭先生那時候想。
“Arthur。”蘭先生突然開口:“雖然你可能聽不進去。”
這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是蘭先生辦公的地方,窗明幾淨。
時敬之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他仿佛知道對方要講什麼。他擡起眼,目光平靜地在對方臉上徘徊片刻。
蘭先生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道理,從小到大你聽過的道理足夠多,所以我從來不跟你講道理。”
“您可以不講的。”時敬之說。
他這話非常像噎人,但是蘭先生知道,他就是這樣講話。
“是的,可以不講。”蘭先生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人生的。”
“是這樣的。”時敬之說:“我已經在向前走了。”
“你當年……”
“當年的事過去了。”時敬之目光沉靜地看過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不是嗎?”
他的語氣平靜極了,仿佛在講别人的事。
他越是這樣,越讓人無力招架。
就好像所有的事都被抽離情緒,變為真空中的單行線,随便被什麼人注視着,在軌道裡按部就班地走。
“你……”蘭先生深吸一口氣,提起精神說:“是的,過去了,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隻是……”
“我很好。”時敬之說:“還有什麼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