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點像個兒子?!”時約禮怒不可遏,指着他罵道:“全天下哪個兒子對着他父親這個态度?!”
“你真讓我惡心。”時敬之冷冷笑道。
“你們隻想讓我來證明你們人生的成功。”他這樣說,時母微微張大眼睛,顫抖着望向他的臉。
時敬之笑意盈盈地講:“我哪點不好呢?”
“小敬!”時母突然發出一聲低吼,傷心欲絕這個詞可能就是專門為她發明的,為時敬之的母親發明的。
“不要說了!”她絕望道:“你看不到我們都什麼樣了嗎?你還要我們怎麼樣?要我們給你跪下嗎?!”
時敬之悶不吭聲,他因為憤怒渾身顫抖,冷汗涔涔的手指用力捏着早已冷卻的茶杯。
女人的哭聲還是有用的,至少攔住了時敬之嘴裡傷人的話。
然後他們迎來了短暫的和平。
時約禮接到通話突然為了工作的事離開,窒悶的空氣随着開門聲流動出一絲縫隙,又随着關門聲陷入凝窒。
離開前他狠狠走到時敬之面前拿手指指着他,全身繃緊,手臂直抖,像是一座壓抑到要爆發的火山。
時敬之感覺那根手指重重戳進了自己的眼睛裡,讓那顆脆弱的球體無力抵抗,暴血破裂。
好痛。
痛從四肢百骸蔓延出來,冷熱交替,讓他瞬間失聲。
他忽然變得那樣弱小,眼中流露出驚恐,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視野的最後,是時父滿眼恨意的眼睛。
時敬之脫力地站在原地,僵硬筆直,宛如溺水的姿态。
他的靈魂好像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蒼老,衰弱,腐朽。成為一個戰場上的殘兵敗将。
這種間歇性的戰争總是時不時地爆發在時家,似乎從小到大,時敬之一直生活在争吵聲中。
一開始是時式夫婦,他們好像很不習慣直白地表達自己,又或者總是南轅北轍,交鋒之中沒有愛恨,隻有恩怨。
他們會為了各種事情吵起來,工作,生活,性格。
他父親曾經在一次争吵中形容時母是刺猬,冷言傷人,剛強刺骨,時敬之靜靜坐在一邊寫作業,安靜又乖巧。
他低頭盯着鞋面,感覺上面飛速跑過一隻大老鼠,黑豆豆一般的三角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時家夫婦經常同對方争吵,又總是口口聲聲為了時敬之忍讓。
其實這個問題非常複雜,時母默默流淚,對着時敬之哀傷又溫婉地講,我隻有你了。
那些話語輕飄飄,卻仿佛給時敬之帶來了随之而來的标準,那些你要争氣,你要聽話之類的附加條件。
時父卻每次都在講,我那樣愛你的媽媽。我明明……那樣愛你的媽媽……
時敬之努力在他身上分辨愛一個人的律法。
他們是社會上層的精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時敬之都把他們當做學習的榜樣。
可是後來,戰争的雙方變成了父母和兒子。
他們的戰争從時敬之的青春期,準确的說,是他十四歲出意外之後,一直蔓延到現在。
早些年的時候,他們的關系曾經跌至冰點,時敬之在最極端的時候背上了“不孝子”的罵名。
每次在參加完冗長、高級的社交晚宴後,時家的燈會亮一整晚,那是他們在争吵。
後來他們的關系偶有緩和,大家也可能坐在一起和平地吃一頓晚飯。
隻要不談到時敬之的人生問題,一切都好說。
*
時母已經恢複了平靜,她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說:“一會兒吃飯吧?媽媽給你做,想吃什麼?”
時敬之一直沒動。
她叫了四五遍,對方才猛打一個激靈回過頭,滿眼茫然地叫她:“媽媽……”
時敬之突然向她沖去,他太急了,腳下被桌腿跘到,跌跌撞撞地沖到女人腳下。
他抓着女人的腿不放,滿臉茫然地擡頭望她:“媽媽,我是不是總是被罵?”
時母忽然捂着嘴巴,無聲地哭起來。
寂靜而滾燙的吓醒了時敬之,他滿臉驚恐地望着女人,突然尖着聲音說:“媽媽!”
時母仿佛一瞬間被喚回神智,她忽然笑了笑,飛速擦幹自己的臉,揚起笑臉蹲下身,下意識接受時敬之的懷抱。
他那個樣子,太像是需要一個擁抱了。
*
她湊近他,才發現他在說話,時敬之仿佛失了魂,一動不動地癱軟在半空,死水般流淌到地上。
他的嘴巴在開合,可是聲音太微弱了,女人屏住呼吸去聽,一遍又一遍,時敬之在掙紮着:“媽媽……你不要……”
“你不要………”
時母摸了摸他冷汗涔涔的後腦勺,輕聲說,“兜兜,怎麼了?”
她下意識想,對方的話該是,媽媽,你不要再哭了。
兜兜。
兜兜。
時敬之突然痙攣,他睜開緊閉的眼睛,緩緩看向女人,視線在她臉上停了好一會兒,緊接着又疲憊地閉眼,一道淚水順着眼角湧出,滑進女人的掌心。
時敬之沙啞地開口,“媽媽。”
“媽媽在的。”
時敬之的鼻子突然抽動,他又帶着哭腔喊了聲:“媽媽……”
“媽媽在的。”她抱緊他,強忍着哭意說:“媽媽在的,媽媽沒哭。”
她說,“媽媽在的。”
淚水不斷湧出來,劃過蒼白到透明的臉,他閉着眼,喃喃自語。
女人這次終于聽清了他的話,一股眼淚瞬間砸到時敬之的臉上。
“媽媽……”她聽到他說,“你不要罵我……”
女人瞳孔大張,眼睛止不住紅熱,源源不斷地湧出熱淚。
可是她不動聲色,迅速擡手擦了擦臉,然後溫柔地含淚笑着說,“不會的………媽媽……媽媽最喜歡兜兜了。”
她哽咽說,“媽媽最愛你,怎麼舍得罵你呢?”
*
她摟着他,像是二十多年前那樣,無措而慌張地抱着自己初生的小兒子,接受自己新生的身份——一個母親的角色。
時母緩緩整理時敬之被汗濕的頭發,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緊閉雙眼的臉上。
他好像睡着了,緊緊把臉藏在她的手心裡,可是并不安穩,他會掙紮,突兀地渾身發冷,再疲憊地陷入沉默。
女人安靜地跪坐在他身旁,宛如祈禱的雕塑。
像是落雨,溫暖的雨,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時敬之感覺有雨水砸在臉上,鹹澀的癢意蔓延開,逐漸加重為苦澀的痛苦。
一滴,一滴,一滴,一滴,透過他的眼角滑落,在他鼻梁和眼窩交接的地方,相遇,吸引,凝聚,交彙成一處小小水窪。
*
半小時後,時敬之終于清醒過來。
他滿臉驚慌,想要離開這裡。
時敬之實在呆不下去,飛速起身沖向門口,這讓女人猝不及防,她焦灼地小跑,時敬之聽到聲音,不知怎麼又停了下來。
他僵直着後背,女人從他身後急喘着小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