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得那樣小,所以奔跑對她而言是很費勁的事,時敬之邁一大步,她要緊跟兩三步,稍有不慎就會磕倒。
時敬之忽然有些恍惚,歲月真的不饒人,他在一瞬間感到了母親的蒼老。
于是腳步停了,他轉過身,壓下煩躁,努力緩和面容地多說一句:“我真的有事,我還要加班。”
“加班也要吃飯呀!哪能不吃飯!”
時母攔了好多遍,時敬之卻還是執意離開。
時敬之一直跟她說,我要加班。
撒謊的話,如果第一次可以換來對方的将信将疑,那麼多說幾遍,它就成了真的,大家都會相信,無論是說謊的人,還是被騙的人。
時母愣愣點頭,卻沒有回家,而是鎖門跟着時敬之下樓,身高比她高很多的兒子在前面走,她面色複雜地跟着,幾次欲言又止。
他前進,女人就亦步亦趨地跟随他,仿佛在等待,下一刻的某個時刻,他會停下,多停留一段時間。
最後避無可避,時敬之來到艦艇前。
時敬之用鑰匙啟動艦艇,拉開車門回身看她,輕聲說,回去吧,不必送。
他的一個眼神看過來,如同是誰踩下刹車,也許是上帝,女人的步子便立刻止住了。
她擡頭看自己的兒子,唯一的孩子。
也許好多人并沒有理解“唯一”這個詞語的含義,卻已經灌注跟多與此有關的、自己的幻想與定義。
母親總是會學着讓步的。
于是時母欲言又止,卻在下一刻揚起臉,小心翼翼又溫和地講:“要好好吃飯。”
時敬之看看她,還是出聲回應,“嗯。”
連出聲都像是妥協。
女人于是欣喜萬分,眼中放出光芒來,她多說幾句:“你最近都吃什麼飯?平日裡都做什麼?你……”
然後她便卡了殼。
她看到時敬之的臉色又冷淡下來,連那些刻意呈現出的禮貌都變得單薄,散發出冷然。
時敬之例行公事般開口:“營養餐。”
“營養餐?!”女人驚呼一聲,十足失态,這般奇怪。
在那個瞬間,時敬之失神想,因為職業的緣故,她曾經是那麼堅硬又冷淡的人,仿佛從來沒有過溫情的情緒,甚至連對他笑一笑,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時敬之很想改口,敷衍或者假裝地講一句,我在自己做飯吃,或者,我在食堂吃飯,給女人一個在她标準之内的、讓她安心的答案。
但是最後,他迎着女人受傷的目光,重複說:“營養餐。”
“小敬!你為什……”時敬之坦然自若地看她,于是她像被扼住了喉嚨。
不知道為什麼,連日常對話的進行都是如此艱難。
像是互相逼迫,僵持,雨欲退,雲不讓,他們都身不由己一樣,在逼着對方退讓。
後來好像有人在妥協了。
她不再執着去問,去繼續自己的話,轉而迅速改口,飽含笑意與關切的發出平靜又歡喜的聲音。
要把這些複雜的音符拼湊在一起似乎太難了,但是别人做不到,母親做得到。
女人說:“挺好的……挺好。你按時……不。”她輕聲說:“小敬,你最近都想吃營養餐嗎?你喜歡嗎?”
時敬之對上了女人謹慎的目光,他斟酌着答案,有點疲憊,又像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最後他以自己一貫的、冷淡的嗓音回答:“吃的多一些,偶爾和小豪在食堂加餐。”時敬之最後多說了一句:“食堂有正常餐飲。”
于是女人又雀躍起來,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多說一句的回應,她連聲說好,她把自己的聲音控制在一個範圍之内,這個範圍裡的許多因素可以彼此疊加,充滿溫柔,關切,開心,陽光之類的意象,可以讓時敬之感到溫暖與舒适。
時敬之沒有回話。
女人的臉色低落下來。她有些難堪,于是捂着眼睛講:“小敬……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們……”
時敬之沒有立刻講話。
他的臉色說不出什麼感覺,如果真的要講點什麼,那就是淡漠,顯得他對什麼都不關心,不在意,仿佛生活裡已經很少有能夠觸動他的事情了。
女人的哽咽聲變大。
時敬之嗫嚅着嘴巴,他的喉結滑動一下,卻站着沒動。
“别哭了。”他說:“哭是沒有用的。”
聽到他講話,女人便憋着,她真的不哭了。
“其實控制哭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女人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時敬之觀察對方的臉色,平鋪直叙道:“我早就該明白,其實你也該明白。”
他說得似乎毫無障礙,女人的臉色卻更加複雜難言,仿佛又要哭了,她抖着嘴唇,時敬之便盯着她的臉,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澄澈又單純,似乎隻是為了等她開口。
可是女人不說話,時敬之疑惑地皺眉:“你是…你對我不滿意?還是對現狀不滿意?你覺得現在的狀态不好嗎?”
時敬之眼中的困惑更加強烈了,他想說什麼,女人卻努力擠出笑容,用溫柔的聲音說:“很好,很好……你現在這樣就特别好,媽媽特别高興!特别高興!你不要多想!”
時敬之被她推着進艦艇,他的話還沒說完:“我沒有多想。”
女人連聲附和,對對,是我在多想,沒事,沒有别的事。小敬。
時敬之最後離開,同她告别。
他剛要開口,女人擦擦眼睛,拿了一把花傘向他懷裡塞,沖他展示一個無害的笑容,嘴裡說着,“要下雨了,小敬。”
仿佛怕他拒絕似的,她說:“不想要的話你再去買一把,或者下次再帶回來,你不喜歡用,我來用,現在拿着吧,小敬。”
那不是時敬之喜歡的花色,有些落伍,就連時敬之都感到落伍守舊,那麼似乎可以說它老土,甚至還有些無聊,上面印着一些巨大的logo,醜陋無比,是時敬之看都不會看的花色。
女人不像是會擅長料理家務、照顧小輩的人,她做這一切無比不和諧,像是勉強把自己塞進某個賢妻良母的模闆中。
女人的絮語在繼續,她像是怕他煩,于是看着他的臉色,準備着随時結束自己的叮囑,或者說勸服,而時敬之沒有打斷她:“…這次的雨是酸性雨,早晨的天氣預報播報過了,這一把會好一些。帶着吧?”
她用祈求又無助的目光望向他,仿佛在求取一份垂憐和和恩典,似乎隻要他收下,一切就可以萬事大吉。
時敬之最後終于沒有拒絕她卑微的好意。
女人笑着看他,眼睛裡還有淚水。
時敬之露出困惑又疲憊的表情,他皺起眉,好像不開心也不耐煩,平鋪直叙道:“你不必這樣,你有你的驕傲。”
他想,你沒有必要這樣小心翼翼伏小做低的。
女人打斷他說:“抱一抱吧?”
時敬之擰起眉頭:“我說了你不必……”
“抱一下吧。”
時敬之陷入擁抱中,瞬間失了言語。
時母從他身前離開,她仿佛怕惹他讨厭,他們隻擁抱了一秒。
時敬之臉色陰郁:“你對自己的兒子會這樣?”
女人愣住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她長久地看他,眼中流露出溫和,她慢吞吞地說:“隻是個離别的擁抱。”
她試探着開口:“你不讨厭的吧?不讨厭吧?”聲音裡又帶了哽咽。
時敬之不知如何做答。
“謝謝。”他說。
他坐進艦艇裡看向她,沖她點點頭,她沖他不停揮手,揮手,像是告别又像是掩飾,時敬之不想把那個動作當做驅趕,于是他降下車窗,又說:“再見,媽媽。”
然後他遠去,女人留在原地,望着他離開的方向,成為一個渺小的影子。